手稿

奥托·拉森

一天晚上，两个绅士坐在一起聊天。

他们的日常事务就是浸淫于文学之中。这会儿，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一项既令人愉悦又颇有益处的消遣），一边海阔天空地神聊着书籍、剧院、女人等等。最后他们回到了永远聊不尽的话题——灵魂的神秘生活，看不见的东西，未知的世界。关于这一话题，莎翁曾留下一句人人引用甚而滥用的名言。X先生现在就要引用这句话。他举起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惟妙惟肖地学着他最钟爱的演员的样子，说道： “霍拉旭，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你那一套人生哲学所无法想象的。”

Y先生给自己倒了杯酒，回应道：

“这个我认同。我还认为只有少数被选中的人能够洞察这些事情。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运气，这或许也是我的福气呢。至少在我看来，只消仔细观察一下，便可发现这些天选之子似乎脑子都有点儿不正常。就我个人而言，人世间最令人感到奇怪的莫过于事件发生的常规逻辑和自然顺序了。我承认，有时候事情是会超出这个常规发生的；但对于冷酷而理性的人来说，表面上令人费解的荒诞之事，实际上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而人类永远没有那么聪明，能充分考量到这种机缘。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跟你讲一件几年前发生在我一个朋友身上的事。他是个年轻的法国作家，头脑灵活，为人真诚。但他也对一种东西极其痴迷，这种东西险些成为当时法国的潮流，就像现在这里的情况一样。我要告诉你的事几乎让他神经错乱，丧失正常的理智，因此还差点让法国读者无福读到他的那些佳作。

事情是这样的：

大概是十年前的春夏期间，我住在巴黎一位看门人的家里。房子位于塞纳河左岸靠近卢森堡公园的沃吉哈赫路上。

我朋友·F住在离我这简陋的住所几步之遥的地方。我们因一系列事项而熟悉起来。这些事项和本故事无关，但我们因此而成为挚友，这样的友谊既是莫大的愉悦之源，也为我研究巴黎的环境提供了很大帮助。这份友谊还让我享受到了价廉质优的威士忌——一般情况下人们很难在塞纳河畔的这座城市遇到这么好的事情，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吕西安·F已经出版了几本书，由于主题怪诞而颇受瞩目。可喜的成功让他能够在一座装修舒适的单身公寓里安顿下来，就在沃吉哈赫路和孔德路的交会处。

他的公寓有一条走廊和三个房间，包括一个餐厅、一间卧室，还有一间带阳台的令人陶醉的书房。书房有三个窗户——中间一个大些，旁边两个小一点。充足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几乎占满整个阳台的写字台上。屋子里靠近阳台的地方有张沙发床，上面罩着熊皮毯子。就是在这张沙发床上，我度过了自己在巴黎的很多时光，边抽着朋友上好的雪茄烟，边品尝他味道绝佳的威士忌，同时还可以躺着凝视卢森堡公园里树木的树冠；而吕西安则在一边伏案工作。他跟大多数作家不同，要身边有人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如果我几天不在他身边的话，他准会在某天大清早按响我的门铃叫我起床： ‘威士忌准备好了。你不在的话，我没办法写作。’

那段时间，他在埋头写一部奇幻中篇小说《风的力量》。他对这部作品兴致昂扬，可有时不得不违心地停下来，给一家视他为一员的知名报纸写稿。他的作品和该报由同一家印刷厂印刷。

常常在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床上时，门铃响起，印刷厂的小伙计阿道夫就大驾光临了。他可是个典型的巴黎小顽童，穿着蓝色的罩衫，长着个塌鼻梁，一双机灵诡诈的眼睛，手里总是满满当当拿着一堆稿子——要是写作新手看到他这副粗心大意的样子，肯定会失望透顶：黄色的长卷稿子露在裤子口袋外面，似乎只要他再走一步，稿子就会四散开来。他把我朋友吕西安墨迹未干的稿子胡乱塞到前胸的口袋里，实在是不尊重人。他这副样子，但凡碰上个更自命不凡点的撰稿人都会颇有微词的。

然而，这个十四岁的敦实小家伙眼神狡黠，身上又充满了巴黎的气息，所以我们总会让他和我们多待会儿，给他倒杯茴香酒，听他说说对那些他负责收取手稿的作家的看法。他可爱风趣，既有巴黎小顽童的狡黠，又带有小孩的纯真。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不同作家的特点，那股生动劲儿，就像讲述那天早上玩双骰子时从朋友皮埃尔那儿赢了多少钱一样。皮埃尔也是这家印刷厂的伙计，他和阿道夫志同道合，老是一起探索巴黎大街小巷的神奇之处。现在他俩却成了情敌，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 ‘黑刺李’ 咖啡馆老板十五岁的女儿。他俩早上赌博游戏的彩头常常是她的青睐。

有时候，这两个巴黎少年间的对抗会演变成一场肉搏战。有一天，我就亲眼目睹了两个人在 ‘黑刺李’ 咖啡馆前的一场小规模战斗。他俩使劲地扯着对方的头发，稿子撒得满地都是。穿着短裙的维尔日尼则站在咖啡馆门口，笑得身子像要散架了似的。

阿道夫最终被身强力壮的皮埃尔打得鼻血直流。他闷头收拾起稿子，离开了战场，离开了还笑得花枝乱颤的维尔日尼，受伤的脸上满是愤怒。

第二天，我取笑他打架打输了，他却狡黠地一笑，说道：

‘对，我是输了，但从他那儿赢了一法郎，那头大蠢驴。不管怎么说，那晚是我约到了维尔日尼。我们去了 “虚无” 咖啡馆。我让别人把我放到棺材里，装成腐尸逗她笑。她觉得那很有意思。’

有天早晨，吕西安和往常一样找我过去，让我待在沙发床上，他自己则坐到书桌边，开始写小说的结尾。他马上就要写完了，桌子上到处是散乱的稿纸，一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坐在那里，我恰好可以看到他纤瘦、结实的脖子，姿态很是动人。他伏案写作，沉浸其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我躺在那里，凝视着公园里的树梢伸向蔚蓝的夏日天空。天气闷热，桌子左边的窗户大开着。我慢慢品着威士忌。空气很压抑，远处雷声渐起。很快，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是货真价实的雷暴云。公园里的树也开始沙沙作响。天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胸口就像有一块铅压着似的。

‘吕西安！’

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仍旧挥笔如飞。

我懒懒地躺回床上。

然而，骤然间狂风大作！一股疾风横扫过街头，将公园里的树压得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阳台右手边的窗户 ‘哐’ 地一声被吹开了，猛闯进来的旋风刹那间将桌上四散的活页纸一股脑儿都卷走了。

‘见鬼！你怎么不关窗户！’ 我大喊道，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省点力气吧，已经来不及了，’ 吕西安柔和的嗓音里略带嘲讽。 ‘看那儿！’ 他指向大街，他的稿纸正像白鸽一样在阴沉的空气里盘旋飞舞呢。

真正的暴雨随即倾盆而至。我们关上了窗户，想着被风吹走的手稿，郁闷之极，想找回来似乎毫无希望。

‘这场大风让我损失了至少一千法郎，’ 吕西安叹着气说道， ‘唉，算了，也没什么。但你知道么，重写同一个题材有多烦啊！这事都不能想，一想就让我反胃。’

那天上午我们的心情非常糟糕。到下午两点钟我们才出去吃早饭，四处寻找那些手稿。

我们什么也没找到，稿纸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都被卷到天涯海角去了。对这些手稿吕西安可是寄予了厚望，这可真是印证了书名《风的力量》啊。

现在要跟你讲到这个故事的离奇之处了。两周后的一天早上，吕西安站在我小房间的门口，面色惨白得像鬼一样，手里拿着一叠印刷厂的校稿。然后，他一声不吭地把校稿递给我。

我看着稿子，读出声来：

‘《风的力量》，作者吕西安·F。’

稿子有厚厚一叠，是吕西安小说的全部一校稿。小说的手稿就是我们眼看着从阳台窗户被风卷走的那些。

‘老兄，’ 我大叫起来，把校稿递还给他， ‘你太勤奋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整部小说重新写了一遍，还有了校稿！’

吕西安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站在那里，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目光中没了平时的睿智。过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有重新写。那天手稿飞出窗户后，我就再也没摸过笔了。’

‘吕西安，你平时梦游吗？’

‘为什么这么问？’

‘哎呀，这可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据说人可以在睡梦里做很多事情，醒来后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听过很多这样奇怪的事情：有人在睡梦中杀了人；还有不少人梦游时写下的字，醒来后自己都不认识。’

‘我从来不梦游。’ 吕西安说。

‘咳，这可说不准。’ 我说， ‘那你宁可认为这是变魔术？或者有仙人作法？还是说你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你日思夜想，鬼迷心窍了，你这个神秘主义者！’ 我用笑得发颤的声音引用了头天晚上我们在歌剧院一起看的《女巫》里的一句话。

我的玩笑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他默默地转过身去，带着被冒犯的神情拿起帽子和校稿，然后——像往常一样，他用诙谐而又疑神疑鬼的口吻，拿腔拿调地与我道别：

‘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你那一套人生哲学所无法想象的。’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说实话，这件小事让我有些不快。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吕西安的话的真实性——他脸色那么惨白，可以说是吓坏了，内心的惊慌与不安是那么真切。当然，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在梦游的时候重写了小说。

因为可以肯定，没有哪家印刷厂可以凭空排版莫须有的手稿，更别说把它打印出来进行校对。

几天过去了，但吕西安没来找我。我去他家找过他一两次，但门是锁着的。是魔鬼把他劫走了，还是这件离奇的事让他丧失了理智，让我失去了他的友谊还有他那上好的威士忌？

我到他家找了三次，都无功而返，还给他写了封信，也没有得到回复。我就没有再去找他，也不再费劲去揣摩他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不久之后，我启程返乡，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几个月过去了，我一直待在家里。有天晚上，在一次愉快的聚会期间，大家谈到了神秘主义和玄秘事件，我和盘托出了那起不可思议的手稿事件。当时， ‘未知’ 和 ‘玄秘’ 风靡一时，我讲述的故事受到大家的热捧，一时间人人都在引用 ‘天地之间很多事情……’ 那句话。我自己反复琢磨这件事，久久不能释怀，就把它写了下来，寄给当时正在研究未知世界的弗拉马里翁教授。他就把我的故事放到他之后的著作《未知》中去了。

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不禁又忆起了吕西安。有一天，我在《费加罗报》上看到了一则启事，大意是吕西安的著作《风的力量》再版，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在信仰神灵的圈子里。我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他的样子，修长、结实的脖子，姿态很是动人。以前经常和他一起喝威士忌，现在每次喝到同样的威士忌，他那脖子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眼前，让我不禁很想听到这位久违的朋友的消息。一天晚上，我有些感伤，于是坐下来给他写信，请他告诉我他的情况，并寄给我那本书。

一周以后，我收到了那本小书还有回信，信现在就在我口袋里，有点皱了，因为我看了很多遍。不过也无妨。原文是法文写的，如果你不介意我翻译水平不高的话，现在就读给你听。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朋友：

谢谢你的来信。随信附上我的书。还要谢谢你不计较最后在巴黎那段时光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你肯定觉得摸不着头脑。我会试着向你解释这一切。

我从小就神经兮兮的。我的书题材大多是荒诞神秘的——有点爱伦·坡的风格，这让我对日常生活及其以外的世界都更加敏感。我一直追寻神秘，却又畏惧神秘；虽然我有时表现得很淡定，很清醒，可却一直倾向于相信神秘未知的事物。

但在我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里，头等费解的就是手稿事件。你还记得我在你房间里的那一天吗？我看上去肯定是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困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的冷嘲热讽伤害了我，但最让我羞愧难堪的是我自己对这件离奇事件的想法。我没办法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其中可能隐含的意义，我就不寒而栗。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周。我无法见你，也无法见其他任何人，甚至失礼到没有给你回信。

那本书出版了，还大获成功，因为那种题材正是当时的大热门。但一个月过去了，我才从那种恐惧和恍惚状态中走出来，连成功的喜悦都没能好好享受。

后来我弄明白了。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件事，我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怕 ‘被鬼缠身’ 了。

现在我明白了机缘巧合会引发多么稀奇古怪的事，其离奇程度超过我们可以想象出来的任何灵异事件。你现在读到的差点儿让我发了疯的 ‘神秘’ 事件其实只不过是一阵狂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有我们的小朋友印刷厂伙计阿道夫的怪异性格，种种因素机缘巧合造成的。

还记得那个滑稽的小家伙么？他目光狡黠，玩起赌博游戏来很是拿手，钟情于 ‘黑刺李’ 家的女孩儿。这个刁钻古怪的孩子独自养活自己，照顾自己，是那种典型的巴黎街头小顽童，活脱脱一个从《悲惨世界》里走出来的改良版流浪儿。

我的书出版一个月后，有天我躺在沙发床上（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地方，还记得吗？）无所事事，苦苦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它每日每夜都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门铃响起，阿道夫过来了。他来拿《林荫大道》那篇文章。那天他眼中流露出异常紧张的神情，我给他倒了杯茴香酒，想弄明白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真就搞清楚了，还知道了一大堆更多的事情。

他玩骰子游戏的手气不错，维尔日尼开始对他青眼有加了。皮埃尔已经出局了，阿道夫如愿以偿，他的一片真心得到了回应。虽然情场得意，可他却遭遇种种痛苦、折磨和疑心的煎熬，这一切撕扯着我们男人的心，只因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女人的真心之上。他虽然还小，却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当时他痛苦不已，认为她并不真心爱他，只是在伪装，实际上她爱着别人。或许他是对的，不是吗？

我和阿道夫以男人间的方式促膝而谈，这才使他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快活和狡黠的幽默。他又喝了杯茴香酒，突然说道： ‘吕西安先生，我干了件……’

‘干了什么？’ 我问他。

‘这件事我早就该告诉你了——我不该这样，因为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你记得那天吗——两个月以前的一天，突然刮起大风，下了场暴雨，就是常见的那种大暴雨。我就在这附近，去取拉布谢尔先生和拉鲁瓦先生的手稿。我也打算到你这来拿稿子的，但是——等我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你之后，你就会明白的。当时，我正经过 “黑刺李” 咖啡馆，维尔日尼站在门口，她之前答应那天晚上和我约会，所以我跑过去和她说话。说了一会儿后，我看到街上有张纸，上面是你的字迹。你知道的，我认识所有我负责取稿件的作家的笔迹。当时我吓坏了，心想：该死，我弄丢了吕西安先生的手稿。我不记得有去取你的手稿这回事，但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在拿拉鲁瓦先生的稿子之前取了你的稿子。那些天记性不太好，因为我的心思都在维尔日尼身上。我捡起那张纸，看到不远处又有三张，还看到卢森堡公园铁栏后面有更多泛着水光的纸。你知道那天雨有多大，雨水打湿了纸，风也就吹不动了。我跑到公园里，捡起了所有的纸，一共三十二张。除了在街上捡到的四张纸，其他的都被吹到了栏杆后面。不瞒你说，把这些手稿一张都不落地捡回来我真是高兴极了。我跑回办公室，告诉他们我把手稿掉在大街上了，但恳请他们别把此事捅到你这儿。所有手稿一页不少——你总是清清楚楚地标出页码。人称 “帅气的奥古斯特” 的排字工保证不告发我。我知道如果头儿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开除我的，因为他一向就看我不顺眼。所以没人知道这件事，但我认为应当告诉你，因为你一直待我很好。或许你会明白我为什么有时候怪怪的，因为像维尔日尼这样的姑娘告诉我，她喜欢我胜过喜欢皮埃尔，而我认为她可能为了他那头大蠢驴而欺骗我。现在我要走了。十分感谢你的好意，吕西安先生，还要谢谢你的茴香酒。’ 说完他就走了。

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件差点让我疯掉的事，它的解释再简单合理不过了。

这整起 ‘神乎其神’ 的事件不过是由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巧合促成的：粗心小伙子的纠结爱情，从天而降的西南风，突如其来的暴雨。加之我碰巧用了英国墨水，沾了水字迹也不会模糊。所有这些简单又平常的事情搅和在一起却让我昏了头，愚蠢地怠慢了像你这样始终如一的好朋友。

希望收到你的回信，告诉我你们北方人对我的书评价如何。我向你保证， ‘不可知的力量’ 永远不会再让我傻到失去你的友谊！

你的朋友，

吕西安。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确， ‘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情……’ 但是机缘巧合的造物最神奇莫测。这威士忌真的很不错，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