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

保罗·德·科克 [1]

纳塔莉·德奥特维尔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丈夫是三年前去世的,她现年也才二十二岁。在巴黎,她算得上是最美丽的女人之一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着迷人的光彩。在她身上,既有意大利人的热情奔放,又有西班牙人的款款深情。这种独特的魅力,令她与那些土生土长的巴黎女人大相径庭。想着自己这个年纪,不方便这么一个人住,纳塔莉很早以前就向年迈的伯父达布兰古先生发出邀请,希望他能搬过来跟她一起住。

达布兰古先生是个老单身汉,在这世上,除了自己,他谁也不放在心上。他事事以自我为中心,伤天害理的事他懒得做,乐善好施的事他也不愿做,除非能让他直接捞到好处。不过,这次他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表面上装得很殷切,仿佛他就是只为身边的人着想,其实是指望着这个侄女予他多多关照,让他过得更惬意些。

每当侄女外出社交的时候,达布兰古先生就得随同做伴。但有时,他若是不想出门,便会对她说: “我亲爱的纳塔莉,恐怕今晚的聚会没什么意思啦,你肯定不会喜欢。那些人只是玩玩牌,而且,我想你朋友应该都不会去的。当然啦,你若是想去,我随时奉陪。”

于是,纳塔莉便会乖乖地留在家里。反正,她伯父的话,不管是什么,她都深信不疑。

达布兰古先生特别挑食,他会用同样的方法对侄女说: “亲爱的,你知道我根本不怎么挑食的。食物再简单,我也没意见。但我得跟你说,你那个厨子烧菜放盐太多,什么菜都咸。这对身体非常不好。”

就这样,他们把那个厨子给换了。

还有一次,花园需要打理,这位老绅士想把挡在他窗前的那些树砍掉,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树荫无疑会让房子潮气加重,这对纳塔莉的健康不利。再或者,那辆轻便马车该换成那种更气派的两厢马车了。

纳塔莉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面对无数求婚者的爱慕表白,她总是一边听着,一边迷人地冲他们微笑着。她将他们通通领到伯父的跟前,对他们说: “在我给你任何承诺之前,我得先听听伯父怎么说。”

当然啦,若是纳塔莉当真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那她的答复可能会截然不同。但迄今为止,她似乎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现在,在侄女家,是他这位老伯父说了算,所以,纳塔莉若是能够维持现状,对他来说,那是求之不得。毕竟,与纳塔莉相比,未来的侄女婿可能就不会对自己这么百依百顺了。因此,那些想娶这位漂亮寡妇的,无一能逃过他的挑剔。他总能在他们身上找出无法容忍的毛病。

除了自私自利,喜欢享受安乐,我们这位伯父还有一个喜好——下双陆棋。这棋下起来真让他开心,可问题是找不着人陪他下。偶尔,到访的客人中有会下这种棋的,那这位老绅士必定会缠着人家陪他下好一阵。但比起下棋来,大多数人更乐意玩牌。

为了让伯父开心,纳塔莉也想学着下,可这对她来说太难了。要一次专注那么长时间,她哪能做得到?为此,伯父难免说上几句。纳塔莉觉得学不会,也就放弃了。

“我之所以想要教你这个游戏,那全是为了逗你开心的。” 这位好心的达布兰古先生如此辩解道。

日子原本就这样过下去,直到某个晚上,纳塔莉在舞会上认识了海军上校达普勒蒙先生。

在纳塔莉的印象中,出色的水手都是装着一条假腿,戴着一只眼罩的。可当她抬起头来,却惊讶地看到,眼前这位男子30来岁,个头高大,身形优美,双腿修长,两眼有神。

阿尔芒·达普勒蒙很早便入伍当了海军,年纪轻轻就已荣升上校。除了祖传的家业,他自己也积攒了一大笔钱财,这次是回家休养。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想结婚。对于爱情,他从不当回事,总是一笑了之。

但见到纳塔莉之后,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怎么没把跳舞学会。无奈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视线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对这位年轻寡妇的兴趣,很快便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话题,最后,这事传到了达布兰古的耳朵里。一天晚上,当纳塔莉说起,想邀请上校晚上来家做客时,这位老绅士差点发火了。

“纳塔莉,” 他说, “这事你完全没有问过我。我听说上校这人举止粗鲁,不懂礼貌。的确没错,我看见他一直站在你座位后面,可他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现在肯定是昏了头啦。”

纳塔莉恳求伯父原谅,甚至主动提出要谢绝上校的来访。达布兰古先生确有这种想法,只是忍着没有说出口。但他心底暗暗盘算,决不会让他来得太勤。

可是,人类的意志是多么不堪一击,连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也能将它击得粉碎。这一次,双陆棋功不可没。就因为这种游戏,纳塔莉成了达普勒蒙夫人。这着实让人料想不到。上校是双陆棋高手,当这位伯父大人得知后,便提出玩上一局,上校欣然应诺,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否博得这位伯父的好感,此举甚为重要。

这可让纳塔莉不开心了。她当然希望上校陪的人是她,而不是伯父。等客人都走了以后,她转身对伯父说: “伯父,还是您说的对,上校确实没有礼貌。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真的不该请他来。”

“那你刚好说错了,我的乖侄女,他这人其实很有礼貌。我已经邀了他常来坐坐,顺便跟我对上几局——换句话说,也就是叫他多在你面前献献殷勤。”

纳塔莉看到上校居然赢得了伯父的欢心,也就原谅了他这次对自己的怠慢。很快,上校又来造访了,因为双陆棋的缘故,他越来越讨这位伯父的喜欢。

而且,他很快也俘获了这位漂亮寡妇的芳心。一天早晨,纳塔莉羞红着脸来找伯父。

“上校已经向我求婚了,要我嫁给他。您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他想了一会儿: “如果让她拒绝上校,那他以后便不会再来了,也就是说,以后再也玩不成双陆棋了。但如果让她嫁给他,那他就会一直留在这里,以后就会陪我下棋了。” 想到这儿,他便开口答道: “你要嫁给他,那最好啦。”

纳塔莉是真心喜欢上校的,但又不想答应得那么容易。她派人把上校请来。

“如果你真的爱我——”

“啊,你怀疑我不是真心的?”

“嘘!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你要证明给我看。”

“只要你开口。我发誓——”

“不,你千万别再发什么誓了。我嘛,只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你必须把烟戒掉,我讨厌烟味儿,我可不想有个烟鬼老公。”

阿尔芒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刚结婚头几个月,一切都顺顺利利,只是有的时候,阿尔芒的脸色显得阴沉,像是有什么心思,焦躁不安。一段时间后,这种低落的情绪越发频繁。

有一天,纳塔莉看到他在那里烦躁地跺着脚,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干吗这么焦躁呢?”

“没呢——没什么事!” 上校回答道,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

“告诉我,” 纳塔莉不依不饶, “是不是我有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上校向她保证,他对她事事满意,绝无怨言。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又一点事都没有了。但很快,就又不行了,而且情况较之前愈发糟糕。

纳塔莉为此万分苦恼。她将自己的忧虑向伯父倾诉。伯父听了,回答道: “没错,亲爱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下棋的时候我也常常见他这副样子。一点都不专心,老是用手摸额头,还时不时地突然站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焦虑不安似的。”

终于有一天,上校的老毛病又犯了,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较之前更加明显。他对妻子说: “亲爱的,晚饭后,我想出去走走。这对我应该很有帮助。像我这样当了这么多年水手的人,实在受不了吃过晚饭后在家闲坐着。当然啦,你要是不同意——”

“噢,不!我哪会不同意?”

他出门了。此后,每天,在同一时间,上校都会出去溜达一会儿,每次回来,又会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情舒畅,精神饱满。

纳塔莉这会儿可真是高兴不起来了。 “说不定他心里有了别的女人,” 她寻思, “所以,他肯定天天跑去见她。唉!我真是命苦!但我得让他知道,他的背信弃义我都看在眼里了。不,我得等,等到证据确凿,我再与他当面对质。”

于是,她就去找伯父。 “唉,我真是这世上最命苦的人!” 她呜咽道。

“又怎么啦?” 老伯父斜躺在椅子上,大声问道。

“每天吃完晚饭,阿尔芒要外出呆上两个小时,然后会神采奕奕地回来,迫不及待地讨好我,就像刚结婚时的样子。唉,伯父,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啦!如果您不帮我查出他到底去了哪儿,那我就跟他各过各的。”

“可是,我亲爱的侄女——”

“我的好伯父,您一向都那么好心,乐于助人,这次就帮帮我吧,我敢肯定,他背地里有了别的女人。”

达布兰古先生打心底不想看着侄女和侄女婿关系破裂,倘若真的闹僵,那他在这里平静安宁的生活就会彻底被搅乱了。他假装跟踪阿尔芒,但很快就打道回府,谎称把人跟丢了。

“但他究竟往哪边走呢?”

“他有时走这边,有时走那边,从没看到他去见过别人。所以,你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放心吧,他只是出去走走,锻炼锻炼。”

纳塔莉可没那么好哄。她派人找来一个跑腿的小男孩,这小家伙机灵过人,她早有所闻。

“达普勒蒙先生每晚都会外出。”

“是的,夫人。”

“等明天,你就跟着他,看他去了哪里,然后,回来悄悄告诉我,明白吗?”

“明白,夫人。”

纳塔莉迫不及待,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她丈夫出门。真相大白的时候到了——小家伙一路跟了过去——纳塔莉如坐针毡。45分钟过去,那小家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太好了,” 纳塔莉大声嚷道, “说说吧!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夫人,我跟着达普勒蒙先生,远远地,一直跟到圣殿老街 [2] 。在那里,他进了一栋小房子,是在巷子里的那种,没看到有佣人过来开门。”

“进了巷子!还没有佣人给开门!太可怕了!”

“我紧跟着他钻了进去,然后听到他上了楼,打开门。”

“他自己开门,没有敲门!你确信吗?”

“是的,夫人。”

“真不要脸!这么说他有钥匙!算了,你接着说吧。”

“他随手关上门后,我悄悄跟上楼去,然后透过钥匙孔偷偷往里看。”

“我再给你加二十法郎。”

“我从钥匙孔偷看过去,看到他不知从哪儿拖出来个箱子放在地板上。”

“箱子?”

“然后,他就脱了衣服,再后来——”

“他把衣服脱了!”

“再后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在孔里没看到他,但紧接着他又出现了,身上穿着件像是灰色的罩衫,头上戴着顶帽子。”

“罩衫!他穿件罩衫究竟要干吗?那后来呢?”

“后来我走开了,夫人,然后就赶来告诉你。他还在那儿呢。”

“好的,现在赶紧去路口帮我拦辆马车,告诉车夫你之前去过的那栋房子的地址。”

等小家伙出去拦车,纳塔莉赶紧戴好帽子,穿上披风,然后直奔伯父的房间。

“我找到他了——他果然有了别人。他现在就在她家里,还穿了件灰色的罩衫。我这就去跟他当面对质,以后,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老伯父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带着那个传信的小男孩上了马车,走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就是那栋房子。”

纳塔莉下了马车,脸色惨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要不要我陪您上去,夫人?” 小男孩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三楼是吧?”

“没错,夫人,就在楼梯口,靠左手边那扇门。”

事到如今,仿佛这一切的一切很快就能有个了结了。

楼梯阴暗狭窄,纳塔莉一步一步往上走,终于到了那扇门前。这时,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大声喊道: “开门,不然我死给你看!”

门开了,纳塔莉顺势倒在丈夫怀里。房间里就他一个人,裹着一件灰色的罩衫,嘴里还叼着一只土耳其烟斗。

“怎么是你,老婆!” 阿尔芒惊讶地叫道。

“不是你老婆,你想是谁。我怀疑你背着我与别人幽会,就跟着你,看看你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的。”

“纳塔莉,我怎么鬼鬼祟祟了?看吧,在这儿呢!” (他说着舞了舞手上的烟斗。) “结婚前,你不让我抽烟,我答应了你。几个月来,我一直信守承诺。但你要知道,我可遭了罪了。你记得吧,我那会儿多烦躁,多难过啊!我好想叼着我的烟斗,我那可爱的烟斗,抽上几口。终于有一天,在乡下,我发现了一间小木屋,里面有个农夫在那儿抽烟,我问他可否将罩衫和帽子借给我。我是想跟他一块儿抽,但这事又必须瞒着你,所以身上是绝对不能留下烟味儿的。这事很快敲定了。我每天傍晚都去那儿,尽情地抽上一阵子。我真的怕你知道,才事先戴了帽子,免得让烟味留在头发上。事情就是这样。秘密我都坦白了,请你原谅我吧。”

纳塔莉仰起脸亲了他一口,笑着说: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现在开心了。你以后就在家里抽吧。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纳塔莉回来找到伯父,说: “伯父,他爱我呢!他只是背着我去抽烟了。不过,以后他不用再去外头了,家里就可以抽啦。”

“这事包在我身上。” 达布兰古说, “他下棋的时候可以抽烟。”

老头心里盘算着: “这样一来,我这下棋就该没有问题了。”

注释

[1] 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作家,约有100部作品,其作品多描述19世纪法国中下阶级的生活,直击现实,观察入微,语调辛辣讽刺又极具幽默感。

[2] 圣殿老街位于巴黎玛莱区(跨第三区和第四区)的正中心。圣殿老街是靠近圣殿及其塔楼的一条街,建于13世纪。

难言之隐(短篇快看) - 难言之隐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