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红海

亨利·米尔热 [1]

有那么五六年的时间,马塞尔一直全心投入到一幅名画的创作中,画的是 “穿越红海” 的典故 [2] ;而在这五六年间,这幅在色彩表现上的杰作却屡屡遭到评审委员会的拒绝。从画室到卢浮宫,再从卢浮宫到画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连他那幅画都把这条路跑熟了,只要给它安上轮子,不劳您的大驾,它自己也能跑到卢浮宫了。马塞尔把这幅画反反复复画了十次,每次都从上到下仔仔细细修改过。他发誓,唯有评审委员会部分成员出于私人恩怨的缘由,否则,又如何解释每年的沙龙艺术展 [3] 都将他拒之门外呢?为了向法兰西艺术院的 “看门狗” 表示敬意,他在闲暇之余编了一本脏话词典。词典不大,却配了不少插画,极尽讽刺之能事。这本集子,在各个画室以及美院,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并获得了极高的声誉。在巴黎,每个画家的脑子里都存了这样一本,其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土耳其大苏丹的御用画家乔瓦尼·贝利尼 [4] 所发的千古 “牢骚” 。

长期以来,马塞尔并未因在每次展览会都遭断然拒绝而心灰意冷;相反,他悠然自得地以为:他的画,谦虚点讲,也算是《迦南的婚礼》 [5] 那令人翘首以待的姊妹篇了。《迦南的婚礼》这幅恢宏画卷,纵使尘封三百年也无法掩盖它耀眼的光芒。因此,每年一到沙龙艺术展时期,马塞尔照例把他的画送给评审委员会审查。不过,为了迷惑评审员,或有可能让他们改变对这幅名为 “穿越红海” 的油画的排斥做法,在无论如何不影响主体结构的情况下,马塞尔也会对某些细节做些修改,再不就改换个别的什么标题。

例如,有一次,这画呈到评审委员会面前,名字改成了 “横渡鲁比孔河” [6] 。可惜,画中身着披风的恺撒大帝被轻易认出,那不过是由原来的法老改扮而成。作品被驳回,荣誉再次与他失之交臂。

第二年,马塞尔在画的表面涂上了一层白色来表示大雪,在画的一角添了一棵松树,还把一个埃及人装扮成皇家卫队的掷弹兵模样,最后把画更名为 “穿越别列津纳河” [7] 。

那画送来的当天,评审员们用考究的衣服衬里把眼镜擦得锃亮,马塞尔的这点小伎俩无论如何都没法逃过他们的法眼。他们之所以能够一眼就认出这幅屡遭拒绝的油画,最主要是因为画中那匹色彩斑斓的骏马。这马体型庞大,从红海的波浪中奔腾而出。在马匹的涂色上,马塞尔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私下里,他把这称作是自己的色彩绝配大全,因为在此,他再现了光影作用下各种可能出现的色彩组合。但是,对这一细节,评审委员会却视而不见。 “穿越别列津纳河” 几乎被全票否决,再次被拒。

“好得很,” 马塞尔狠狠地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明年我再送来,标题改成 ‘穿越所有的河’ 。”

“那就是对他们的打击——打击——打击,击,击。” 音乐家绍纳尔唱道,想要将这些词填进他新谱的曲子里。那真是一首要命的曲子,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给它伴奏的钢琴没有一部经受得住。

“他们怎么能够就这样拒绝这幅画,脸上居然没有粘上我涂在 ‘红海’ 上的点点朱砂而变得羞红呢?” 马塞尔盯着自己那幅画,心里嘀咕着, “这画可花了我几百克朗的颜料,费了我无数的心思,更不用说我那大好的青春年华匆匆逝去,就如同我那浓密的头发一样!但是,他们休想对我盖棺论定;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断地把画给他们送过去。我要让他们对我的画刻骨铭心。”

“不错!要让人印象深刻,这法子肯定最靠谱儿。” 古斯塔夫·科利纳语调哀怨,自言自语, “这法子不错,真的不错;下次,要是再被赶出来,我一定记住也用这个法子。”

马塞尔在那儿不停地诅咒,绍纳尔则不停地把他的诅咒写进歌里。

“噢,他们不会接受我的。” 马塞尔说, “哦!政府付他们报酬,供他们食宿,给他们荣誉,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每年的3月1日拒绝我一次。我现在总算明白他们打什么鬼主意了——我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想逼我弃笔认栽。说不定,他们还巴望着,通过拒绝我的这幅画,好把我逼得万念俱灰,跳窗自尽。若是他们想要靠这种拙劣的伎俩来算计我,那他们真是太不懂人心了。我连一年一度的艺术展都懒得等。从今天开始,我要将我的这幅作品变成达摩克利斯之 ‘画’ [8] ,永远悬在他们的头上,让他们不得安宁。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周一次,把画送去给他们每个人,就在他们回家休息的时候,与家人共享天伦的时候,与爱人卿卿我我的时候。要让他们寝食难安,让他们觉得喝酒不醇,吃饭不香,娇妻也成悍妇。不用多久,他们就会神经错乱,等哪天去艺术院碰头议事,个个穿着精神病人的束身衣,那我就开心啦!”

过了几天,准备向评审委员会那帮混蛋实施报复的可怕计划,早给马塞尔忘光了。这时,梅迪西神父上门造访。大家都这么称呼这个犹太人。他的真名叫所罗门,经常跟潇洒不羁的文艺人做生意,在圈子里还蛮有些名气。梅迪西神父经营各种各样的小摆设。他卖过全套的家居用品,价格不一,少则12法郎,多则上千克朗。他什么东西都买,而且知道如何转手获利。他的店铺开在卡鲁索广场 [9] ,在那里,只要你能想到的,都能找得到,可神奇了。一切自然的产物,一切艺术的创作,甭管是地里挖出来的还是人脑想出来的,梅迪西总能从中发现商机,并从中牟利。他的生意包罗万象,除非它根本不存在;他甚至给理想明码标价。他连创意也愿意买,要不给自己用,要不转手给别人。在作家和艺术家圈中,他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画家的知己,作家的神交,他简直就是艺术界的神灵阿斯蒙蒂斯 [10] 。他会拿雪茄来换一本廉价小说的情节,拿拖鞋换一首十四行诗,拿刚捞上来的鲜鱼换一句似是而非的隽语;他会给那些专事时髦人士花边新闻的记者,一刻不停地讲上好几个小时。他会给你弄到国会大厦的通行证,或私人晚会的邀请函;他给那些流浪的画家提供过租房,或租一晚,或租一周,或租一月,租金是给他临摹卢浮宫里那些早期大师的名画。他是剧场后台的常客;他能帮你把剧本交到经纪人的手里;总之,不管是什么忙,他都能帮得上。他的脑子里装着本日历,上面记着25, 000个地址,而且他还知道所有那些名人的住所、姓名和隐私,不管是当红的还是过气的。

这位犹太人带着一副他惯有的机敏表情,一走进这群艺术家的住所,就立马猜到了他这会儿来得正是时候。事实上,此时此刻,这四位朋友正聚在一起,饥肠辘辘地商讨着怎么才能弄到面包和肉这等重大事情。那天是周日,是那个月的最后一天。真是要命的一天,凶多吉少的日子!

梅迪西这一来,立即引来大伙儿的欢呼,因为谁都知道,这个犹太人惜时如金,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仅仅是礼节性的拜访上;因此,他的出现总是意味着讨价还价的开始。

“晚上好,先生们,” 犹太人给大家打招呼, “你们都还好吗?”

“科利纳,” 躺在床上的鲁道夫最先开口, “你来好好招待一下,帮我们客人弄把椅子;” 然而,我们这位诗人自己却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优哉游哉,说完还补上一句, “客人是神圣不可冒犯的。亚伯拉罕 [11] ,我向你致敬。”

科利纳应声给犹太人拖过来一把椅子,那椅子硬得像块青铜,梅迪西在那上面才坐好,便开始抱怨这椅子太硬不舒服。这时,他突然记起来,这椅子原是他自己卖给科利纳的,当时跟他换了一首宣扬信念的诗,后来又把这首诗转手卖给了一位议员。当犹太人坐下来的时候,口袋里的钱币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悦耳的交响乐令四位艺术家浮想联翩。

“现在,” 鲁道夫用低沉的声调对马塞尔说, “让我们来听听这首歌吧。伴奏部分听起来不错。”

“马塞尔先生,” 梅迪西开口说, “我这次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发财。也就是说,我来是要给你提供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你登入艺术的殿堂。你应该很清楚,马塞尔先生,艺术所途经的都是不毛之地,唯有荣耀才是这不毛之地的生命绿洲。”

马塞尔此时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这话赶忙应道: “梅迪西神父,就对半开,我尊敬的财神爷,来点爽快的。”

“那好,机会来了!” 梅迪西答道, “有一位有钱的主儿,特喜欢画儿,现在正在张罗一个画展,准备去欧洲巡回展出。他托我帮他搞一些与众不同的作品。我来这里,是给你机会,可以把画拿去参加这次巡展。不罗唆了,我来是想买你那幅 ‘穿越红海’ 的油画。”

马塞尔问: “给现钱吗?”

“给现钱。” 这犹太人一边回答,一边拍了拍口袋,立刻响起叮叮当当的美妙声音。

“那成,梅迪西,” 马塞尔说着指了指他那幅画, “我就让你给这幅作品定个价,它可是无价之宝啊。”

犹太人往桌上倒了50克朗闪闪发光的洋银。

“这个头儿开得好,” 马塞尔兴奋地说, “别停下啊。”

“马塞尔先生,” 梅迪西说, “你应该很清楚,我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我一分钱也不加了。但你想好,这可是50克朗,等于150法郎。这可是个大数目啊。”

“大你个头,” 画家答道, “光是画法老的这件袍子,我就用了50克朗的颜料。我画得那么辛苦,至少也得付点工钱吧。”

“我懒得再说了,” 梅迪西回答, “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加;不过,我请大伙吃一顿,包酒水的,吃完点心,我拿金币付账。”

“没人反对吧?” 科利纳一边吼着,一边用拳头在桌上咚咚咚擂了三下, “成交!”

马塞尔只好说: “罢了!罢了!我没意见。”

“我明天派人过来取画,” 犹太人兴奋地说, “来吧,先生们,我们出发吧!你们的座位我都订好了。”

四位朋友从楼上下来,禁不住齐声欢唱起《胡格诺派教徒》 [12] 中的唱段: “去赴宴,去赴宴。”

梅迪西这次请客,总的来说,也算是下了本钱的。他请他们吃的很多菜肴,他们至今都叫不上名来。打吃了这顿大餐之后,绍纳尔总算明白何为龙虾了,而且他开始迷恋上这种两栖动物,爱得要命。

吃完盛宴出来,四位朋友个个酩酊大醉,仿佛泡了一天的酒坛子似的。为此,马塞尔差点酿成苦果。凌晨两点,他路过裁缝店,非要去叫醒他的债主,把这刚到手的150法郎分期偿付给他。所幸科利纳脑子还有一丝清醒,才使他悬崖勒马。

欢宴过后一周,马塞尔才明白他的画挂在哪儿展出了。一次,途经圣·奥诺雷的福宝大街 [13] ,他在人群中停了下来。很多人挤在一家商店门前,像是在盯着一块刚竖起的招牌。这招牌不是别的,正是马塞尔的那幅画。梅迪西买下后,把它转手给了一位供应商。只是这幅 “穿越红海” 的油画又经历了一番修饰,还被安了个新的名字。画中多了一艘汽船,现在管它叫 “在马赛港” 了。看到这幅画,人们无不颔首称赞,鼓掌欢呼。马塞尔转身走开,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人们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注释

[1] 亨利·米尔热(1822—1861),法国小说家和诗人。主要以作品《波西米亚人》而出名,作品是依据其个人经历创作的,他曾是穷酸文人,住在巴黎的一个阁楼里。亨利的作品把同情和幽默与直觉巧妙结合,作品的基调主要是伤感的。

[2] “穿越红海” 讲的是《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率领在埃及为奴的以色列人穿越红海逃离埃及的故事。

[3] 始于1725年,由法兰西研究院下的法兰西艺术院主办,1881年起改由法国美术家协会主办。沙龙展为法国乃至世界最重要的艺术展览会之一,每届作品均在卢浮宫博物馆内展出。1748年起参展作品实行评定制。

[4] 乔瓦尼·贝利尼(1430—1516),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奠基人之一,善用丰富的色彩表现宁静的世俗人物和风景,主要作品有《圣母加冕》、《诸神之宴》等。

[5] 《迦南的婚礼》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画家保罗·维罗奈塞的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如今该画是巴黎卢浮宫的藏品之一,并且是卢浮宫藏品中尺寸最大的画作。《迦南的婚礼》本是意大利威尼斯圣·乔治—马吉奥雷岛上的修道院的壁画,1797年拿破仑率军入侵,将画剥下搬进卢浮宫。这幅名画后来影响了一大批法国画家,间接影响并促成了印象派的诞生。

[6] 鲁比孔河,位于意大利北部,罗马共和国时代为山南高卢与意大利的界河。公元前49年恺撒冲破不得越出所驻行省的法律,渡河宣告与罗马执政官庞培决战。

[7] 别列津纳河,在白俄罗斯共和国境内,源出明斯克高地,东南流经沼泽和森林茂密的盆地,在列奇察附近注入第聂伯河。1812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撤退时,曾在河上发生激战。

[8] 此处引用了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典故,喻指临头的危险。传说叙拉古暴君狄奥尼修斯邀达摩克利斯饮宴时在其头顶用细线悬一出鞘之剑,以表示大权在握者常朝不保夕。

[9] 卡鲁索广场,法国巴黎卡鲁索凯旋门附近的一个广场,面对卢浮宫的卡鲁索凯旋门是法国巴黎的另一座凯旋门,也叫小凯旋门。

[10] 阿斯蒙蒂斯,犹太神话中的恶魔,对几何学、算术和力学非常精通,而且还掌握了搜寻宝物的能力。

[11] 亚伯拉罕,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此处借以戏称梅迪西。

[12] 《胡格诺派教徒》,德国歌剧作曲家贾科莫·梅耶贝尔(1791—1864)的歌剧,1836年于巴黎首演。

[13] 圣·奥诺雷的福宝大街,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道,虽然相比香榭丽舍大街较为狭窄和不伦不类,但仍被视为世界上最时尚的街道之一,因为这里有几乎全球每一个主要的时尚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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