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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霍普 [1]
那是一个舒适宜人的日子,天气不冷不热。太阳照在苹果园外,但果园里却荫蔽清凉。轻风阵阵,枝叶婆娑。在一棵老苹果树下,坐着我们的哲学家,膝上摆着一本大部头的书。要不是风儿吹乱了书页,让他找不着读到的地方,他可能根本不会留意到周围的一切。这下,他可要冲那风儿发火了,他得重新整理书页,找回刚才读的地方,再静下心来继续阅读。那是一本有关本体论的专著,作者是他的朋友,也是哲学家。书中有不少的谬误,他正忙着将它们一一找出,并统统标注在书末的扉页上。他可不是要挑这本书的毛病(他看起来仿佛是要这么做),他甚至都不会在自己的著作里提及它。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一种乐趣;只要是歪理邪说,他都会去揭露,去批驳。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孩走进果园。她随手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觉满口生津。她把苹果抓在手里,朝哲学家坐的地方走过去,然后看着他,他却一动也不动。女孩又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嚼了嚼,咽了下去。趁这会儿功夫,哲学家在扉页上又记下了一个错误。女孩将苹果狠狠地扔了出去。
“杰宁汉先生,” 女孩开口问道, “您这会儿很忙吗?”
哲学家抬起头来,答道: “不忙,梅小姐。” “不是很忙。” 他接着补充道,可手里仍抓着笔不放。
“我想听下您的意见。”
“稍等片刻。” 哲学家不好意思地说。
他翻回到扉页,在最后那个错误的批语上又多加了几句。女孩不耐烦地看着他,刚开始还有点悦色,接着生气地皱起眉来,最后陷入恼人的沉思。她心想:他这么老成,哪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他最多三十出头;满头浓发,一卷一卷的,眼睛清澈明亮,面容依旧焕发着年轻的光泽。
“好了,梅小姐,你说吧。” 哲学家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那订好的错误,把书合了起来,却还是没有从膝上放下。
女孩坐了下来,正对着他。
“我要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女孩一边说一边去拽一蓬青草, “这件事也很难。你不许跟任何人说我问过你,至少我不愿意你这样做。”
“我不会提起这件事。说不定我都想不起来。” 哲学家说道。
“我问你的时候,你不许看着我,算我求你了。”
哲学家略带歉意地说: “我想我一直都还没看你呢。如果看了,请你原谅。”
她将手上那蓬青草生生地从地里拽了出来,使足劲扔了出去。
“假设有一个男人——” 她开始讲道, “不,不是这样。”
“你想怎么假设都行,” 哲学家说, “但当然,你过后得说出道理来。”
“哎,我接着说吧。假设一个女孩,杰宁汉先生——我希望你不要点头。”
“我只是表示我在注意听呢。”
“哎,你当然要 ‘注意听’ 啦,这可是你说的。假设一个女孩爱上两个男人——你又在点头——或者,我应该说,假设有两个男人爱上同一个女孩。”
“只有两个吗?” 哲学家问, “你知道,这个数可没个准儿——”
“哎,我们别管其他人,” 梅小姐说着,脸颊突然现出个酒窝, “其他人无关紧要。”
“那太好了,” 哲学家说, “如果其他人不相干,我们就不考虑了。”
“那么,假设他俩中的一个,哎,非常爱这位女孩,而且——而且你知道,他都提——”
“等一等!” 哲学家边说边打开本子, “让我把他的提议记下来。他都提议什么了?”
“什么 ‘提议’ ,是向她提亲——求她嫁给他。” 女孩说着瞪了他一眼。
“天呐!我真笨!我都忘了这层意思。然后呢?”
“这女孩也很喜欢他,而且她家人也赞成。这一切,你知道,都顺理成章。”
“那问题就简单了。” 哲学家说着,又点起头来。
“但你知道,她并不爱他。她不是真的喜欢他——不是很喜欢。你明不明白?”
“当然明白。这再平常不过了。”
“那好,假设有另一个男人——你又在写什么?”
“我只是标个B——像这样的。” 哲学家一边解释,一边把本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她恼火地看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苦笑。
“哎,你真是——” 她叹出声来, “我继续说吧。这个男人是她的一个朋友。他很聪明——噢,聪明得不得了——而且他还帅得不得了。这你没必要记下来。”
“这的确不太重要,” 哲学家表示同意。他把 “帅” 字划去,但留下了 “聪明” 。
“而这位女孩呢,她非常非常地——这么说吧,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知道,她把他当作这世上最伟大的人。而且她还——她还——” 女孩开不了口了。
“她还怎么了?” 哲学家托着铅笔追问道。
“她还认为,如果——如果能成为他的什么人,你懂的,那她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你是指成为他的妻子吗?”
“嗯,那当然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可你知道,你说得很含糊。”
女孩瞟了哲学家一眼,说:
“嗯,是的。我就是说成为他的妻子。”
“好吧。那然后呢?”
“可是,” 女孩接着说,手又伸出去拽另一蓬草, “他却不怎么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是喜欢她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就是说他并不讨厌她咯?” 哲学家提醒道, “我们该不该说他冷漠?”
“我不知道。是的,是很冷漠。我想他自己才不会这么认为呢,你说呢?可她——她是真的漂亮。这个你不必记了。”
“我没打算记呢。” 哲学家说。
“她想着跟他在一起会非常非常幸福,而且——而且她想她也会让他很幸福。她会——她会为拥有像他这样的丈夫而自豪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然后呢?”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确——她认为只要他真往那方面想,他会喜欢她的。因为别的什么人他都不喜欢,而且她真是很漂亮——”
“这个你刚说了。”
“哎呀,可能我是说了。大多数男人都会喜欢上某个人,不是吗?我是说,某个女孩。”
“没错,大多数男人都这样。” 哲学家承认。
“那好,她该怎么做?你知道,杰宁汉先生,这不是真人真事。这是在——在我看的小说里的情节。” 她赶紧补充,说的时候脸都红了。
“哦,天哪!这可真是很有趣的事情!是的,我知道是在讲故事。问题是,她最明智的决定是接受那位特别爱她的男士的求婚吗?可是,她对他感觉只是一般啊——”
“是的,喜欢而已。他最多只能算是朋友。”
“果真如此,那她就嫁给另一位她所钟爱的——”
“那不成。她怎么能嫁给他呢?你知道,他都——问也没问过她。”
“那倒是事实,我给忘了。不过,暂且让我们假设一下,他是问过她的,那她就不得不考虑嫁给谁才会收获更多的——”
“噢,但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可这好像是最合逻辑的。之后,我们还能将那个不确定因素考虑进去——”
“噢,不,我可不想弄成这样。如果他——你知道,就是另外那位——向她求婚,她会选谁,我最清楚。”
“那按你的理解就是——”
“你别管我 ‘理解’ 什么。只管照我告诉你的去想。”
“那太好了。A男是已经向她求过婚,B男却没有。”
“没错。”
“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要是没有B男的干扰,A男会是——中意的人选?”
“是——吧,我是这样认为。”
“那好,如果她嫁给A男,她肯定会非常幸福,是吗?”
“是——吧,但不完美,你知道,因为——B男。”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但还是会很幸福的。不对吗?”
“我不好说——哎,或许吧。”
“另一方面,如果B男真的向她求了婚,我们是否要假设她会更幸福?”
“是的,杰宁汉先生,就是这样,会幸福很多。”
“他们两个都会吗?”
“她会的。他嘛,我们不管。”
“很好。问题又简单了。但他向她求婚却是非必然的哦?”
“是的,一点没错。”
哲学家把手摊开。
“我亲爱的大小姐,” 他说, “这成了一个程度上的问题。看它有多大可能抑或不可能呢?”
“我不知道。不大可能吧——除非——”
“哦?”
“除非,你知道,他真的碰巧意识到了。”
“啊,是的。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如果他往这方面想过,他或许会迈出这理想的一步——至少,可以引导他这样做。她可不可以——嗯——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扉呢?”
“她会做些尝试——不行,她不能太主动。你知道,他——他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我很清楚。而且,在我看来,梅小姐,我们找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
“真的吗?” 她问。
“我想是的。很明显,他对她并没有动真情——或至少对婚姻是如此。如果说他动了情,那份感情必然也不会太深。而且,很难说是发乎自然,十之八九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再说了,假如她主动引导他那么想的话,那可能就会出现二选一的情况。你在听我说吗?”
“我听着呢,杰宁汉先生。”
“要不,他会因为她太过主动而心生反感,——你得承认有这可能,——那样,情况就糟了,而且,更会让她颜面扫地。要不,他说不定也会出于一时的侠义之心——”
“出于什么?”
“出于那种所谓的礼貌,或是那种所谓的善意,而使自己陷入他并非真正喜欢的关系之中。你认为还有别的可能吗?”
“不,我想没有,除非他真的喜欢上她。”
“哎,你又回到那个假设了。我想,这样假设绝对行不通。不,她倒不必非A男不嫁,但她必须离开B男。”
哲学家合上书本,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往后斜靠在苹果树干上。女孩将手上的蒲公英一片一片地扯下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女孩开口问道:
“你认为B男的感情就一点也不会——改变吗?”
“那要看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专心追求知识,或是一个有坚定的生活目标的人,或是一个对他来说未必需要有女性陪伴的人——”
“他就是这种人。” 女孩说着,掐掉了一棵雏菊的花朵儿。
“那么,” 哲学家说,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假设他会有情感上的变化。”
“那你是建议她嫁给另一个——A男啦?”
“嗯,通盘考虑,我想是这样的。A男真的不错(我想我们都认为他是好人),也很配她,他爱她,真心诚意——”
“那就是好得很咯!”
“没错——可以说——好得不能再好。她也喜欢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喜欢会发展成一种深厚的、牢固的爱情。她会忘掉对B男的那些愚蠢的念头,做好A男的贤妻。是的,梅小姐,如果我是你那部小说的作者,我会让她嫁给A男,这样,小说能有个欢喜的结局。”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哲学家先开口。
“梅小姐,你想听我的意见就这些吗?” 他说着,伸手去翻那部本体论的著作。
“是的,我想就这些了。希望没烦着你。”
“我非常喜欢这种讨论。我从没想过小说会提出这种有趣的心理问题。我得找点时间读一本。”
女孩挪了挪位置,将脸撇了过去,不再面对着他。她的视线落到了远处牧场。牧场不大,紧挨着苹果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女孩一边在膝盖上绞动着双手,一边一字一句地低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之后B男发现——你要知道,那时她已经嫁给了A男——原来她那么那么地喜欢他,或许他会觉得有点儿惋惜吗?”
“如果他很重感情,他会为此深深后悔的。”
“我的意思是——由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感到遗憾,因为——因为是他把这些给放弃掉的,不是吗?”
哲学家沉思了一会儿。
“我想,这很有可能。” 他断言, “这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
“他或许再也找不到那样爱他的人了。” 她望着那片闪闪发光的牧场说道。
“或许吧。” 哲学家附和道。
“而且——而且谁不想有人爱呢,不是吗?”
“渴望爱情几乎是每个人的天性,梅小姐。”
“是的,几乎是。” 她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要知道,他会变老的,又——又没人来照顾他。”
“是的。”
“又没个家。”
“哦,在某种意义上,是没有。” 哲学家笑着纠正道, “话说回来,你真的吓着我了。梅小姐,我自己就是单身,这你知道。”
“我知道。” 她小声回应。
“那你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事儿,我可是都要面对的。”
“嗯,除非——”
“哦,这个 ‘除非’ 我们就不必了,” 哲学家开怀大笑, “梅小姐,这种事哪有 ‘除非’ 啊。”
女孩一下子站起身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哲学家。她张口像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一想起来就脸红。哲学家却将目光扫过女孩,若有所思地停在那片闪闪发光的牧场上。
“哇,阳光,真美啊!” 他说。
她羞红的脸变得惨白,双唇紧闭。她低着头,默默地转过身去,徐徐走开。哲学家听到裙摆扫过果园里的长草所发出的沙沙声。好一会儿,他就这么目送着她。
“多么漂亮、文雅的女孩!” 他微笑着说。接着,他打开书,拿起笔来,专心致志地在扉页上做起笔记来。
过了正午,太阳开始向西偏移。他还是没能把书看完。他伸伸懒腰,看了看手表。
“天哪,都两点了!赶不上吃午饭了!” 他赶紧站起身来。
等他回去的时候,午餐时间早就过了。
“饭菜都凉了,” 他的女房东叹声道, “你去哪儿了,杰宁汉先生?”
“就在果园里看书呀。”
“那你就错过梅小姐了!”
“错过梅小姐?怎么这么说呢?我今早跟她聊了好久呢——聊得真开心。”
“可你刚才没过来跟她道别。你不会说你忘了她要坐两点的火车离开吧?你这人真是的!”
“天呐!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哲学家满脸愧疚地说。
“她嘱咐我给你道个别。”
“她真好。我该死。”
女房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她问道。
“够了,谢谢。” 他说着,坐到奶酪面前,将书搁在一条面包上(他想把最后一章简单地再过一遍), “我什么都不要了,谢谢。”
有件事,房东没跟他说,女孩从苹果园回来后,便匆匆跑上楼了,生怕她的朋友看了她的模样就会明白过来。所以,他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别人已经向他示爱了——而他却回绝了。不过,关于这件事,他只字不提,只是有一次看着看着书,停下来,开口说:
“真的很遗憾,我错过了梅小姐。她那个故事真是有趣。不过,我也给出了正确答案,女孩应该嫁给A男。”
之后,女孩真的如他所愿了。
注释
[1] 安东尼·霍普(1863—1933),英国小说家,成名作是《赞达的囚犯》及其续集《鲁珀特·亨扎》,这两本书都是描写一个虚构的国家鲁里塔尼亚所发生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冒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