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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莱斯利 [1]
莫兰太太算得上是一位颇有修养的才女。丈夫生前是西部一个州的参议员,成就卓然,曾两度出任州长之职。女儿已在费城最好的寄宿学校完成了学业,儿子也将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此时,莫兰太太已做好安排,携子女一道游览尼亚加拉大瀑布及周边湖区,回程取道波士顿。离开费城之后,卡罗琳兴奋不已。母女二人在普林斯顿稍作停留,参加大学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在典礼上,她们挚爱的爱德华就美国人之美德侃侃而谈,全场掌声雷动。当目睹爱德华双手接过文学学士证书时,俩人欣喜无比。大学青年多喜欢高谈阔论,但爱德华·莫兰则不同,他对任何事物、任何人都心存善念。迄今为止,他的人生观一直保持乐观向上,积极进取。
莫兰太太并非只想仰仗已故丈夫的名望,她希望孩子们能在北部城市结识一些上层社会的名流,故出门前备了一大沓的引荐信。但等到了纽约才发现,在费城稍作停留时,自己曾将那张小巧的旅行写字台拿出来过,但鬼使神差地竟把它落在酒店房间的衣橱里了。此时回过神来,已是后悔莫及。写字台里放有她带来的全部信函,只有两封除外。那还是在费城时朋友给她写的。两个年轻人等不及要去观赏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观,缠着她在纽约市至多呆个一两天。他们以为,有那两封引荐信,应付眼下这两天当是绰绰有余了。与此同时,莫兰太太写了信给酒店,要求他们把落下的写字台送到纽约来,越快越好。
在他们抵达这座美国商业大都市的那天上午,莫兰一家便雇车在主城区逛了逛,并打算将那两封引荐信按地址投递过去,好在这两家都处在百老汇大街上段与北河大道之间。在其中一条最时尚的大街,他们找到了圣·伦纳德太太那座雅致的府邸;可是,一到门口便被告知女主人外出了。于是,他们将那封引荐信留下(好在对这种不凑巧的事早有准备,封信时便在里面放了张名片),然后继续赶路,前往紧北边的另一条大街。依照费城提供的另一封信的地址,他们来到了沃特金森太太的宅第。这儿是一个很大的别墅区,每座别墅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而且,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纽约就是这股风气,别的任何城市都不像这里。
他们又一次被拒之门外。仆人过来告诉他们,这家的女眷特别忙,不见访客。于是,他们只好将另一封信连同名片一起留下,然后驱车离开。马车继续前行,一直来到克罗顿自来水厂,他们下了马车,观赏景致。回到酒店,他们原打算休息一两个小时再出去走走,邻近晚饭时间再回来,可他们发现沃特金森太太已经给他们留了字条,对未能接待他们的到访深表遗憾;并解释说,自己未能尽心接待上午的访客,实是受家庭职责所迫,而且都有叮嘱她家的仆人帮忙回绝。但是,她请求他们今晚再来(时间定在九点),并恳请即刻回复。
“我估计,” 莫兰太太说, “她是想请一些朋友跟我们见个面,前提是我们不能爽约,所以,自然希望答复得越早越好。我们保证让她放心。德纳姆太太,就是主动写引荐信的那位,她向我保证过,沃特金森太太可是纽约最受敬重的女士之一,在她的社交圈里绝对称得上楷模。看来,德纳姆先生和沃特金森先生在生意上是有往来的。我们去吗?”
两个年轻人都表示赞成,还说一定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应约函写好后,便托了宾馆一个跑差的即刻送出,这样或许可以在下次邮差投递时间之前收到,而且,爱德华·莫兰希望此人乘车过去,并吩咐他务必争分夺秒。 “这样才行,” ——他对母亲说,—— “沃特金森太太才有充足的机会做准备,四处送帖邀请朋友。”
“瞧你想得多周到,亲爱的爱德华,” ——卡罗琳说,—— “总想着方便别人。你学校那些同学肯定崇拜死你了。”
“才不呢,” ——爱德华说,—— “他们说我是假正经。” 说话间,宾馆的便门前驶来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士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旋即由领班引入会客厅。在领班指明莫兰太太一家后,她走上前来,彬彬有礼地告知,自己便是圣·伦纳德太太。原来这位就是他们把第一封引荐信留下的那家女主人。她为在他们到访时自己外出而表示歉意;但她说了,一见到他们的信函,便立即前来晤面,并邀他们一家晚上去她家。 “今晚,” ——圣·伦纳德太太说,—— “我有一个夏日宴会,希望朋友们光临,越多越好。因为我侄女新婚,刚同她丈夫蜜月旅行回来,而且很快要去巴尔的摩定居。我保证你们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有一些非常可爱的朋友会来,很高兴能让你们认识认识。”
爱德华和卡罗琳交换了一下眼神,禁不住怅然若失地朝母亲望去。他们母亲的脸上也明显流露出一丝遗憾。沉默片刻后,她答复圣·伦纳德太太—— “真的很抱歉,我们刚刚已经答应了一个邀请,也是今晚。”
“我真是太失望了。” ——圣·伦纳德太太说, “你们就没有一点办法撤回刚接受的第一个邀请吗?这也太不凑巧了。至少,在我看来,确是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烦人啊!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碰巧出门去了;我满心欢喜地立刻赶来见你们,并邀请你们参加今晚的聚会,可我还是错过了吗?事实上,我对今天上午送到家里的备用食物很失望,于是不得不亲自外出重新安排,没想到耽搁了那么久。我能问一句,你们今晚是跟谁定好的?或许我认识这位夫人——如果这样,我会冒昧求她把你们让给我。” 圣·伦纳德太太打进来后就一直以赞许的眼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兄妹俩的模样也确实讨人喜欢。
“那位夫人是约翰·沃特金森太太,” ——莫兰太太答道,—— “很可能她会邀请她的一些朋友来见我们。”
“那当然,” ——圣·伦纳德太太回答,—— “我真的很遗憾——很抱歉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只好遵守最先的决定了,” 莫兰太太说, “约翰·沃特金森太太纸条上提到的时间是九点钟,由此可以猜到她是打算请些其他客人的。我怎好让她失望呢。这种烦人的事情(因为我自己也有过这种经历),我说来也挺有感触。等你邀好大帮朋友来见一些生客,这些生客却在差不多最后时刻向你借口推辞。这种事情,再怎么有理由,我也不会去做。”
“我承认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圣·伦纳德太太说, “我看你们是一定要去沃特金森太太那儿了。但是,可不可以把晚上分个时段,跟她呆上一段时间,完了再与我一起聚聚?”
听到这个建议,两个年轻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们已经喜欢上了伦纳德太太,猜想她家的晚会肯定棒极了。而且,他俩以前都没怎么去过晚会。
“要是可能,那我们就这么办,” 莫兰太太回答, “我们非常乐意过去的。我们明天离开纽约,但九月份还会回到这里,届时,如能与圣·伦纳德太太多聚一聚,我们会非常高兴的。”
又闲聊了几句之后,圣·伦纳德太太起身告辞,临走时反复说道,希望晚上能在自己家中见到新朋友,还叮嘱他们如果返家途中再回到纽约时请一定告诉她。
爱德华·莫兰亲手将她扶上马车,然后回到母亲和妹妹身边。大家对圣·伦纳德太太赞不绝口,夸她美丽端庄且充满知性,有种令任何人一见都会觉得亲近的风度。
爱德华说: “就上流社会的女人而言,我们要比欧洲强很多,她就是证明。”
“不要匆忙下结论,我亲爱的儿子,” 莫兰太太说, “等你去了欧洲,有机会在这一点上(还有其他方面)做实际观察再下结论吧。在我看来,我相信所有文明国家的上流社会都非常相似,至少在一些主要特征上是如此。”
“啊!给沃特金森太太送信的人来了。” 卡罗琳·莫兰说, “我真希望他没找到地方,把信给带回来了。那我们就可以先去圣·伦纳德太太家,在那呆上整个晚上。”
那人回报说已找到地方,并且将信交到沃特金森太太手里,因为开门时,她刚好路过那里;并且说,她当时就读了信,还说了声 “太好了!”
“你确定没搞错地方?” 爱德华问, “而且,你真的是亲手交给了沃特金森太太吗?”
“绝对没错,先生。” 那人回答, “我刚从乡下来这里的时候,曾在他们那里呆过一阵子,不过,今天她见到我的时候,却装作不记得我在那里做过差事。但是,她却随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是的,当我把信递给她时,她说的就是 ‘好极了,詹姆斯。’”
等到只有他们自己时,爱德华说: “嗨!嗨!我们还是往好处想吧。即使沃特金森太太家没有盛大的晚会,也很有可能我们会在那里见到一些很合得来的人,大家可以谈古论今,畅所欲言,说不定在她家非常开心,连圣·伦纳德太太家都不舍得去了呢。”
“我相信沃特金森太太绝不是上流社会的人,” 卡罗琳说, “否则,圣·伦纳德太太怎么不认识她呢。我昨晚在这儿听几位女士谈到圣·伦纳德太太,从她们的话里,我听出她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就算她是,” 莫兰太太接上话, “难道其他人就举止粗俗、没有修养?”
“当然不是,” 爱德华说, “我们大学最有才干、最有教养的年轻人是个泥瓦匠的儿子。我发现这个阶层的人最快乐。”
晚饭后,在女宾休息室里,莫兰一家听到几位女宾在聊天。她们好像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圣·伦纳德太太,而且还说到今晚要 “推出” 的晚会。
“我听说,” 一位女士说, “圣·伦纳德太太准备邀请很多名流。”
接着,她指名道姓地说了位威武的将军及他高贵的夫人和他那多才多艺的女儿。还有一位很有名望的海军司令,两位非常尊贵的国会议员,甚至还有一位前总统。另外,还说了几位美国最有名的文人和两位一流的艺术家。
爱德华·莫兰觉得自己好像要说: “如果我有三只耳朵,那我这三只耳朵都会听着。” [2]
“像圣·伦纳德太太这样的女人手里头总是有许多大家要找的名流。” 另一位女士补充道。
“而且,” 第三位女士说, “我听说她在房间的灯饰和装潢上相当有品位。不管是在夏天还是在冬天开晚会,她的餐桌都布置得非常漂亮,每道菜肴都那么可口,侍从的服务也棒极了。圣·伦纳德太太总能轻松自如、大方得体地尽主人之谊。”
“我的一些朋友拜访过她,” 第四位接着说, “她们都说她的晚会绝对无可挑剔。她总是把最合得来的人凑到一起;而且,还不会忽视或冷落任何一个人。聚会中的每件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合理——音乐恰到好处,为取悦宾客而穿插的娱乐项目不多不少,而且,她做得那么自然,让你一点都看不出是她的精心安排。”
“最值得称道的是,” 那位最先开口的女士说, “圣·伦纳德太太是最和蔼可亲、最慷慨大方、最乐善好施的女人之一。她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
“我不能再听了,” 卡罗琳一边起身换了个座位,一边对爱德华说, “要是我再听下去,我绝对会恨死沃特金森一家的。偏是他们先发给我们请柬,气死我了!要是我们想着再等等,等收到圣·伦纳德太太的请柬那该多好啊!”
“真不害臊,卡罗琳,” 她哥哥责备她道, “你怎能这样去说你见都没见过的人呢。即使与另一场晚会相冲突,而且我承认那场晚会还特别诱人,但是,人家好心邀请你,你应该心怀感激才是。我现在有种预感,今晚我们在沃特金森家会过得很愉快。”
茶点一过,莫兰太太和女儿便去补妆。好在按流行时尚和品位,出席夏日的晚会,女士着装不外乎朴素雅致,因此,我们两位女士为准备出席圣·伦纳德太太的晚会的着装,即便去了沃特金森家那种她们认为小型一点的聚会,也不会显得不合时宜。在细麻内衣外,卡罗琳·莫兰披上带蕾丝边的玻璃纱,上面还系了个粉红缎带做成的蝴蝶结。头发后面是用同样缎带系好的花环,上面粉红色的花朵艳丽迷人。莫兰太太则在缎料衣服上披了件黑色薄纱,头上戴着顶白色蕾丝边的礼帽。
九点一刻,他们的马车就停到了沃特金森家门口。大门前显得很暗,软百叶窗关得很严实,一丝光都不漏,只有门上的扇形窗透着微光,几乎难以察觉。车夫拉了好几次门铃,才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小心翼翼地过来开门(爱尔兰女孩都这样),请他们进去。门廊上仅点了一盏分路灯。 “我们要不要上楼?” 莫兰太太问道。 “你们上楼干吗?” 那女孩答道,语气显得一点礼貌都没有, “那上面黑咕隆咚的,根本没有收拾。东西可以留在这里,衣帽挂在架子上。你们是不是还指望有宴会?人无所求才最幸福。”
听她这么一说,满怀希望的爱德华·莫兰顿时心凉了半截儿。他妹妹悄悄对他说: “我们还是赶紧去圣·伦纳德太太那儿吧,越快越好。你要车夫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十点半。” 爱德华回答。
“啊!爱德华,都是你!” 她喊了出来, “我敢说,他肯定会迟到的,让我们在这里呆到十一点。”
“振作起来,孩子们,” 莫兰太太说道, “说话轻点声儿。”
于是,那女孩将他们引到后面的会客厅,说: “大家都在呢。”
会客厅宽大昏暗。地上铺着一张格子花纹的小地毯,家具都用带条纹的白布罩着,灯具、镜子等都藏在绿色的薄纱中。前面客厅一片漆黑,后面的这个房间,只放了一盏罩灯,就放在中间摆着的那张大桌子上。围着桌子,孩子们坐了一圈,长幼不同,高矮各异。在一张没有靠背也没有垫子的沙发上,坐着沃特金森太太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她介绍说是她的女儿简。莫兰太太也把爱德华和卡罗琳介绍了一番。
“夫人,您要不要坐摇椅?” 沃特金森太太问道。
莫兰太太婉言谢绝,女主人也就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一刻不停地摇来晃去。那是一张高腿、弓背的摇椅,看上去十分笨拙,而且也没摆什么脚凳一类的东西,显得十分寒酸。
“我丈夫不在家,他在波士顿,出差。” 沃特金森太太解释道, “夫人,起先我想今晚不该邀请你们过来,因为他要不在,我们一般都不会客,但我女儿简说服了我,才请你们过来。”
“太遗憾了。” 卡罗琳心里想。
“夫人,您看到了,我们就这样,您可千万不要介意。” 沃特金森太太接着说, “我们跟谁都不客套。我们的规矩就是决不刻意而为。我们也不办晚会(说着看了看女士们的裙子)。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了孩子。我们才不会把钱财浪费在服装和那种荒唐的事情上。等我们过世,孩子们会为此感谢我们的。”
这时,好像听到有抽泣的声音从当中的那张桌子传来,那儿还坐着几个孩子。大家看到一个男孩拿着手帕在擦脸。
“约瑟夫,我的儿啊,” 孩子的母亲说, “别哭了。夫人,您不明白,这孩子有多么不寻常。您瞧,我们只提了一句 ‘等我们过世’ ,这孩子就受不了啦。”
手帕后面又传来了抽泣的声音。这会儿,莫兰一家认为那声音很像是捂着嘴在笑。
“夫人,就像我刚刚说的,” 沃特金森太太继续说, “我们从来没办过晚会。我们认为只有空虚和愚昧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情。我女儿简一直跟我唠叨,她上午在一个聚会上听人说,晚上,寡妇圣·伦纳德太太家要开晚会。她丈夫才死了十五年。他病了三天就走了。那时,他们结婚才两个月。我有个仆人,那时就在他们家做事,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她现在可好,住着豪华别墅,坐着私人马车,成天打扮,到处招摇,还大办晚会。她管这叫享受生活。可怜的女人,我真为她遗憾!谢天谢地,我认识的人都不去她的晚会。如果他们去,那我再也不想在我家看到他们。那是对愚昧和无聊的怂恿。而这些都是可恨的罪孽。夫人,您不这样认为吗?”
“要是过了头,那肯定是您说的这样。” 莫兰太太应声答道。
“我们听说,” 爱德华插话说, “圣·伦纳德太太,尽管她经常流连于花花世界之中,但她宅心仁厚,乐善好施,而且慷慨大方。”
“我对她不怎么了解,” 沃特金森太太抬起头来回答, “我也根本不想去了解。幸好她没有孩子,要是在她家带大,都会变成坏孩子。就我而言,夫人,” 她转过头,对莫兰太太继续说, “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大家不吵不闹,快快乐乐,我真的很知足了。做母亲其实是还有很多其他开心的事的。我这些天真的孩子,他们对游戏呀、舞会呀,还有晚会呀,一概不知,而且,他们以后也绝不会沾染那些东西。但他们看起来好像早就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不是吗?”
绝对不是!莫兰一家朝他们看了一眼,却觉得,连一张童真的脸都没看到,他们看上去都不怎么开心,而且的的确确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没有一个孩子长得漂亮,或是看着顺眼的。爱德华·莫兰想起自己常常念到, “童年总是快乐的。” 但他发现,沃特金森家的孩子是个例外。
“母亲的首要职责就是为了孩子,” 沃特金森太太又说了一遍, “每晚九点以前,简和我都要帮他们复习功课,为第二天上学做准备;所以,这之前,我们不接待访客,也从不请客人喝茶,因为那些都会妨碍我们履行职责。你们来时,我们刚听完他们的功课。这之后,才允许孩子们开开心心地玩一会儿,但也不许放肆。玩也要玩得有意义。我这些孩子都管教得很好,即便没人在旁看管,他们玩起来也不会没有分寸的。”
有两个男孩狡黠地对望了一眼,那神情,爱德华·莫兰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要玩掷硬币和打弹球。
“他们现在在玩一个天文学游戏,” 沃特金森太太接着说, “他们还有一种地理学扑克,以及一套数学扑克。您会很开心地发现,发明这些益智游戏是多么有意义,孩子们甚至连玩耍的时间也可以利用起来。夫人,您想不到,他们是多么喜欢这些游戏。”
就在这时,那个叫约瑟夫的男孩站起身来,从桌子边高视阔步地走到沃特金森太太面前,对她说: “妈妈,请您打我一顿吧。”
这请求也太奇怪了。几位客人十分吃惊。沃特金森太太答道: “打你一顿?我最听话的约瑟夫——这是为什么?今晚没见你做错什么呀。你知道我对你们有多牵挂,我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你们。”
“您是不会明白我的,” 约瑟夫回答, “因为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我刚刚生出了不好的念头。您知道,铁律先生说过,妄念跟妄为是一样的邪恶。”
“您瞧,夫人,他记性多好,” 沃特金森太太侧身对莫兰太太说, “可是,我最乖的孩子,你让你的母亲担心了。你都想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你的坏念头究竟是什么?”
“对,” 另一个男孩说, “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是,” 约瑟夫说, “去你的什么天文学,我恨不得看到发明这个游戏的人被绞死。”
“哦,我的孩子,” 他母亲捂住耳朵,叫了出来, “你可吓着我了。好在你这么快就悔悟了。”
“是的,” 约瑟夫回答, “但我怕这种悔悟一会儿就没了。我要不挨顿抽,怕是以后,只要一玩天文学游戏,我都会有这些可恶的想法。玩地理游戏的话,情况会更糟。妈,您抽我一顿吧,我罪有应得。墙角有藤条,我去给您拿过来。”
“乖孩子!” 他母亲说, “你知道,只要孩子们坦白认错,我是从来不追究的。”
“您是不追究,” 约瑟夫说, “可抽一顿会让我更知悔改。”
“我怎么狠得下心来惩罚这么正直的孩子呢。” 沃特金森太太说。
“要不要我来代劳呢?” 爱德华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布力菲 [3] 装得那么诚实,实在令他恶心。 “居然有孩子要求挨鞭子的,实在难得。这种非同寻常的心愿,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满足才是。”
约瑟夫转过身去,朝他做了个鬼脸。
“把藤条给我吧,” 爱德华说,一边笑着,一边伸过手去从孩子手里把藤条拿了过来, “我保管让你满意。”
这孩子很知趣地大步退回桌边,悄悄躲到兄弟姐妹中间。有几个孩子看着他傻傻发愣,其他几个却在低声说笑,巴不得看到约瑟夫真的挨揍。
沃特金森太太狠狠地看了一眼爱德华,赶紧将他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莫兰太太,” 她说, “我来介绍我最小的心肝宝贝。” 她说着,指了指一个差不多五岁大的小男孩。他头向后仰着,嘴巴张着,坐在椅子上睡得正香。
沃特金森太太的孩子是那种不把你烦死绝不肯上床睡觉的小鬼,至少,他们会想尽办法赖着,就是不想上床睡觉。不管他母亲吹嘘自己多么有威信,要想逼他们上床睡觉却不成。他们从来不承认自己犯困,总想要 “熬夜” 。所以,晚上总是闹得连哄带骗,又是训斥,又是吓唬,才能把他们打发掉。
“我敢说,” 沃特金森太太说, “亲爱的本尼快要睡着了,克里斯托弗,你把他摇醒,我想让他来一段演讲。他学校的老师煞费苦心地教她的这些学生演讲,亲自站起来给他们做示范。”
克里斯托弗使劲摇了摇这小家伙(还有其他两三个孩子过来帮忙),他才揉了揉眼睛,开始呜咽起来。他母亲走过去,将他放在膝上,让他安静下来,并开始哄他。哄好后,她让他站在莫兰太太眼前,希望他给大家做个演讲,可那小家伙将拇指含在嘴里,一声不吭。
“妈,” 大女儿简·沃特金森说, “您最好告诉他背哪一段。”
“就背卡托 [4] 或柏拉图 [5] 吧,” 他母亲说, “叫什么来着?快背呀,本尼——开始怎么说?对了, ‘柏拉图,你说得合情合理,绝对正确’ 。”
“还是背卢修斯 [6] 吧,” 他大姐简说, “快背呀,本尼——就说 ‘你转而开始思考和平’ 。”
这小家伙看起来像是对她们视而不见,又像是思考着该背哪一段。
“不好,不好!” 克里斯托弗大声叫道, “让他背《哈姆雷特》,快背呀,本尼—— ‘生存还是毁灭’ 。”
“才不要背这个呢,” 本尼大声反对, “你休想让我给你们背一个字。我讨厌这段!”
“您瞧他有多倔,” 约瑟夫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他是不准备背了?”
“本尼,你随便背一段吧,” 沃特金森太太说, “只要是演讲就好。”
所有孩子都开始拼命起哄,矛头直指这个固执的小家伙—— “背一段!背一段!背一段!” 可他们叫也白叫,这就跟护士想让婴儿 “睡觉觉” [7] 一样,不管怎么哄,他们那些可怜的小脑袋瓜犯起糊涂来,就是不听话。
莫兰太太终于插话了,她求大家放过这个昏昏欲睡的小家伙。可他一听,竟大叫道: “我根本不困,决不会去睡觉!”
“我之前从未想到我的孩子会这样,” 沃特金森太太说, “他们总是特别地乖,夫人,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我得说,这完全得益于我们给予他们的教育。夫人,我们不会把钱浪费在开晚会那些愚蠢的事情上,也不会花钱去买豪华家具、漂亮衣服和丰盛食物,以及所有那些令人厌恶的东西。我们的首要职责是照顾孩子,让他们把学校教的都学会。要是他们出了问题,那也不是因为缺乏教育。赫斯特,亲爱的,过来,用法语跟莫兰小姐说说。”
赫斯特(不像她那个不想背演讲的小弟弟)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用法语对卡罗琳·莫兰说: “您会说法语吗,小姐?您妈妈身体好吗?您喜欢音乐吗?您喜欢跳舞吗?早上好——晚上好——好好休息。您听得懂吗?”
听她这么如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通,莫兰小姐并没说什么,只答了句: “嗯——我懂。”
“好极了。赫斯特——真是太好了,” 沃特金森太太大加赞赏道, “您瞧,夫人,” 说着转向莫兰太太, “她法语说得多流利,她才学了不到三年。”
简跟母亲低声说了半天,然后走了出去。她叮嘱那个爱尔兰女仆送来一篮苏打饼干、一壶水,还有几个玻璃杯。沃特金森太太希望客人们不要客气,随便取用,还说: “这屋子里我们从来都不让摆些点心、糖果、甜食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对孩子们的健康不好。而且,构成引诱,实在可恶。夫人,我确信,您跟我的观点是一样的:最简单的食物,最有利于健康。想要美味佳肴的尽管去赴别人的宴会,但是休想让我跟他们一起分享什么。”
吃完点心,每个孩子都拿到了一块饼干。沃特金森太太对莫兰太太说: “好了,夫人,让我女儿简给您弹几首曲子吧,她可是班王革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简坐到钢琴面前,开始弹奏,那真是一首铿锵有力的作品,长达六页。她弹得既不合拍,又不着调,但双手却力气十足,虽然如此,效果倒也不差,大部分孩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对莫兰一家人而言,这一晚犹如已经过了漫长的五个小时。等简弹到一半的时候,其实才十点半。几个客人不露声色,其实早就拿定主意,等这里完了,直接去赶圣·伦纳德太太的晚会,只是最好别让沃特金森太太察觉出来他们的意图。即使简的曲子没弹完,只要他们的马车一到,他们也会立刻走人。几个人偷偷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时钟,差一刻才到十一点。这时简弹完曲子,站起身来,她母亲为她精彩的演奏表示祝贺,可仍然没听到有马车停下来,也没有听到有人拉门铃。莫兰太太开口说,她很担心车夫已经忘了来接他们。
“让他来这里接您吗?您付钱给他了?” 沃特金森太太问。
“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给了他钱的,” 爱德华说, “我还以为,他来接我们之前,说不定有用钱的地方。”
“那你是心地太好了,小伙子,” 沃特金森太太说, “但是却不太明智。车夫哪能信得过?而且,天这么晚,又下着雨,他肯定自己有生意做,说不定根本不会来。反正送你们过来时他已经拿了钱。”
可事实却是,马车夫早已准时赶到,但这里在后院,简的钢琴声太大,让大家都没听到车夫已经到了。他拉了门铃,那个爱尔兰姑娘走过去并认出就是她唤作 “老伙计” 的那个。就在那时,一对男女跑了过来,他们赶上下雨,正好看到马车停在门口,那位男士问车夫能否带他们去拉特格斯广场,那车夫回答,自己刚过来接两位女士和一位先生,他们是他从阿斯特酒店 [8] 送过来的。
“这话没错,帕特里克,” 站在门边的那位姑娘说, “但如果我是你,那我今晚会再去赚一份外快。这会儿简小姐正起劲地敲打她那首长长的曲目,等你送去拉特格斯广场再回来,她都弹不完。要是真让他们等上一会儿,又有什么坏处呢?他们又淋不到雨,而且,我担保他们以前肯定也等过!这又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的确如此。” 那位男士说,然后礼节也不顾,便叫了他夫人进了马车,根本不管要不要事先去征询一下预先订车的人的意见。等男士也随即上了车,他们立刻驱车赶往拉特格斯广场。
读者啊,假如你曾因为订好的马车没来而被耽搁在陌生人家里,你就不难理解那有多么令人烦恼了。你发现就因为你,别人一家都没法正常睡觉。而且,这种事情,还带来了双重的不快:客人实在等不及要赶紧离开去个更好的地方,孩子们却哭闹起来,因为没法睡觉。最后是简还有两个女仆把他们带回房间睡觉的。简去了以后,便没有再回来。所有孩子都走了,除了那位会法语的好学女孩赫斯特,她是那种没有瞌睡的小淘气,笔直地坐在那里,两眼瞪得老大,看着眼前这几位坐立不安的来客。
莫兰一家觉得他们实在受不了,于是,爱德华建议派人去最近的马车行再雇一辆来。
“我们现在都不请男仆了。” 沃特金森太太说。她坐在摇椅上也是不住地打起盹来,时不时设法插上一句。她这会儿说起 “夫人” 这个词,也好像更频繁了。 “夫人,雇佣男仆最后总落得不开心。我们已经三年不曾雇过男仆了。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您要玛丽或凯蒂她们怎么出去找马车行。”
“这种事,不管怎样都不会让女士去做的。” 爱德华回答, “如果您能帮忙借我一把伞,我自己去就行。”
于是,他出发去张罗这事。去了两家马车行都没雇到车。马车都派出去了。终于让他找到一辆,并坐着马车来到了沃特金森先生的住宅门前。在那里,母亲和妹妹正等着他,两人戴着头巾,披着披肩,一切准备就绪。很高兴终于可以告辞了。沃特金森太太起身告别,希望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并盼望他们下次回纽约来与她再聚。可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回个 “客套话” 也难以启齿了。
女仆拿了盏厨房的灯,照着路领他们来到门口,过道上的那盏路灯早已熄灭。所幸雨停了下来,夜空露出了星星。莫兰一家人,等发现身处车内,在去圣·伦纳德太太家的路上时,才感到又缓过气来。可想而知,他们无拘无束地说起今晚的烦心事。但是,现在这些烦心事都已经过去了,他们倒觉得更想在这些烦心事当中找点乐子。
“妈妈,” 爱德华说, “我真为您感到可怜,要一直忍受沃特金森太太 ‘夫人’ 长 ‘夫人’ 短地不停地叫您,我知道您不喜欢这个称呼的。”
“但愿,” 卡罗琳说, “我没那么容易就想起那些可笑的事儿。但今晚我肯定是忘不了那个大孩子的愚蠢的表演了——
这儿来了三位西班牙的骑士
要向你女儿简大献殷勤。”
“我是绝对不当那三个西班牙骑士中的一个。” 爱德华说, “简绝对不用害怕被我这个 ‘嘴巴抹了蜜’ 的人去管她。不过我们这么说他们,真是要不得。”
他们驱车赶往圣·伦纳德太太的宅第,希望还来得及在那儿呆上半小时;这会差不多到了午夜,夏日聚会从来不会太晚结束。等他们来到她住的那条街,迎面碰见许多赶着回家的马车。到了她那座灯火通明的宅第,便看到最后一批客人乘上马车离去,还有几位乐师提着乐器正从台阶上下来。
“看来,这儿是有舞会的!” 卡罗林叹息道, “哎,我们亏大了!真是气死了。”
“是的,” 爱德华说, “但别忘了,明早我们就走了,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
“我看还是给圣·伦纳德太太留个条吧,” 他母亲说, “解释一下,要不是那个差劲的车夫,我们也不会在沃特金森太太那里耽搁那么久。现在只希望在返途中多点机会见见这位太太了。好啦,我亲爱的卡罗琳,今天这些事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你得从中学到点什么。以后你做了女主人,又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很有礼貌,那你的请柬一定不要闪烁其词,希望客人怎么做,一定白纸黑字写个清楚。若是不便邀请和招待客人,不妨立刻知会他们。如果之后他们有认为更中意的邀请,你可不要强人所难;只要他们及时告知你他们的行程有变就行了。”
“哦,妈妈,” 卡罗琳答道, “您放心好了,我会时时留意的。客人若是觉着后悔,我是不会勉强他们的,特别是那些要赶时间又跟我们不是很熟的客人。我一定照您说的那样知会他们,若是之后收到可令他们更开心的邀请,他们大可不必顾虑于我。今天沃特金森家的晚宴,我是怎么也忘不了啦。”
注释
[1] 伊丽莎·莱斯利(1787—1858),美国作家,在19世纪编写烹饪书籍,很受大众欢迎。同时,她也以编写关于礼仪的书籍而著名。
[2] 莎士比亚《麦克白》第四幕 “再见女巫” ,麦克白的话。
[3] 布力菲,英国著名现实主义小说家亨利·菲尔丁的长篇小说《汤姆·琼斯》中的一个人物。布力菲和琼斯的性格完全相反。琼斯虽然荒唐轻佻,但他本性善良、诚实,而布力菲居心险恶、虚伪自私、下流无赖,然而在舅父奥尔华绥面前却装得十分恭顺、谦虚,因而博得了舅父的欢心。
[4] 卡托,一位生活在公元3或4世纪的作家,此处指卡托撰写的一本拉丁语集子(Catonis Disticha),其中收集了有关智慧和道德的谚语。
[5] 柏拉图(约公元前427—347),古希腊哲学家,提出理念论和灵魂不朽说,其哲学思想对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影响很大。此处指柏拉图的作品。
[6] 卢修斯·安内乌斯·塞内加(约公元前4—65),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剧作家。此处指塞内加的作品。
[7] 一首活页乐谱的名字,词曲作者为C. H. 休斯。
[8] 阿斯特酒店,纽约的一家豪华酒店,创办于1836年,之后不久成为美国最有名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