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得空蝉漏却声

桃花源

文/汪小然

昏黄的光影在一尘不染的白色地砖上铺开,我赤着脚踩上去,感受着余晖特有的暖意。窗外的远山飞鸟归林,我想,或许你会在那里。

1

桃夭碧落浸晚霞

第一次见到阿洵时,他单薄的身影藏在晃晃悠悠的乌篷船中,融进江南水乡的夜色里。我静立在岸边,看着那小船越来越近,撑船的少年转过身,我看见他清澈带笑的眸子映出被渔火照得通红的我的脸,那么清晰。

我登上了他的船。我就这样认识了阿洵。

他微笑着问我要去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又笑着说我不像是游客,我静静听着船桨在水里划出沉稳的声音,半晌,我仰起脸,看着他俊朗的侧脸:“你也不像是船夫。”

他的目光扫过来,像一阵卷过桃花的清风。我们没有再说话,我靠着船舷,听着水面被船头拨开的声音,望着不远处的天空绽开一朵一朵江南的三月烟花。不知不觉中我就这样睡着了,做了一个我躺在冰冷医院里的奇怪的梦。

醒来时船已靠了岸,薄薄的阳光打在我披着的白色外套上,一阵莫名的清香。我跳下船,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不远处的山峦后露出小半个红彤彤的太阳,映得天空半边绯红。我暗叹着这睡醒的时间真是刚好,能看见这么美的日出。

“在看什么?”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递过他盖在我身上的白色外套,道了谢,告诉他我喜欢这里的日出。

他毫不迟疑地抬手,轻敲我的脑袋说:“这是黄昏。”

我有些讶异,继而又信服地望着头顶颜色越来越深的霞光,柔软得似燃烧着的绸缎。清风又从身后送来熟悉的花香,我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却怔住了。

一望无际,怒放的桃花,粉嫩的暖色铺开在眼前,一直蔓延到天尽头。微风卷起漫天花瓣,消散在落日黄昏。咫尺的天幕,顿时成了火海般的花冢。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变化得十分有趣,阿洵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扑哧”一下终于笑出了声。

风一阵一阵,来得频繁,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我的思绪忽然顿住,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早已不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如此靠近的夕阳,如此靠近的山峦,如此靠近的晚归的林中飞鸟……这分明是山顶才有的景致。

阿洵说:“这的确是山顶。”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刚刚离开的乌篷船,小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一条看起来有半人深的小溪边,沐浴在转瞬即逝的余晖中。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能够把船从山脚划到山顶,我扭过头看阿洵,第一次觉得他暖人的笑容神秘得像这黄昏深处的云层。他带着那笑容转身,走进那片夭夭桃林,走进晚霞,留给我一个我初见他时的单薄背影。

2

源世倾盆忘归家

小时候常念那句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阿洵就像是一个桃花仙,住在这片桃林里,与世隔绝。他告诉我这是他的林子,这里的桃花永不凋谢。

我很喜欢这里。

夜里时常会下雨。我和阿洵躲在乌篷船里赏雨景,看那漆黑的云层层地压下来,山色湮没在倾盆而下的雨帘中,辨不清颜色。冷雨打在船篷上,滴滴答答地响,船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若是站在岸上看,船身一定就像天边的星星,亮一亮,又暗一暗。

阿洵总在这些时候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亮。我看着他在灯下线条柔和的轮廓,总是摇着头不说话。他紧接着便会问我难道不用回家念书吗,我就告诉他:“念书是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书念不好就会有人笑话你,赤裸裸地将你可怜的自尊心踩在脚底,反复碾轧。那怎样才算是书念得好呢?考出漂亮的分数继而故意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就是很会念书了吗?那些人以为这样就高人一等了,这其实和旧时的男尊女卑一样可笑……所以,还是不要念书的好。”我总是越说越愤慨,不知为什么,难过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了。阿洵见了,总是会慌忙地止住话题,轻轻抚开我皱起的眉头。

阿洵教我听冷雨的声音。他说雨中掺杂了短笛悠然的旋律,所以听起来就不那么冷了。而我总是紧紧裹着他的外套,嗅着淡淡的桃花香,伸长了耳朵去寻,却从没有听到过什么笛声,每每就只听到了林中花瓣被硬生生打落在地的叹息声。

他怪我听得不仔细,我觉得这只是意念的问题。他在雨中给我讲故事,我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很容易就会睡着。闭上眼,梦就会来了。

梦里没有桃之夭夭,没有雨夜清风,有的永远是医院里的苍白,永远是妈妈坐在病床边轻轻叫我的名字。形形色色的人来看望我,他们都对我说: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回学校去上课。在梦里时我就想,都怪阿洵总说念书的事情,害得我连做梦都那么累。

我总是会在云销雨霁时迎着第一缕阳光醒来,匆匆地上岸。我担心那被风雨折磨了整夜的一林桃花,而阿洵说过它们永远不会凋谢,于是我总是能看见满林挂着雨滴的花朵在铺满了厚厚一层落红的土地上开得更加娇艳。雨滴从花瓣上滚落,像极了伤春悲秋的戏子,浓妆艳抹,却流下泪来。

回过头就能看见阿洵从雨后的七色光芒中走来,手里一捧被风雨打落的桃花瓣。他真的很像桃花仙。

我穿着他的白色外套,看着他带着一双含笑的眼睛,越走越近。我想起他在雨中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笑着、望着走过来的他,回答:“我忘记了。”

3

一穷乱尘谁初醒

我将自己忘却在这片桃林,不知今夕何夕。这是我的桃花源,我不愿离开,因它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梦境该比现实美好,而我的梦却只叫人苦恼,因为我总是梦到医院。那个晌午,我靠着林子里最粗壮的一棵桃树沉沉地睡去,那苦恼就不知不觉蔓延了整个世界。

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轻轻咳嗽,我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苍白—果然又是医院。与以前不同的是,病房里因没有其他人在,显得更加死寂。我扭头看见房门虚掩着,隐约传来细细的交谈声,我跳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她最近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声音有些嘶哑,是妈妈。

“这种情况很危险,很难想象只是一次高考就能将人的精神击垮……”另一个声音顿了顿,“能不能醒来也只能靠她自己的意志了。”

我默默地爬回床上。医生的话让我一阵头痛,胸口闷得生疼,几乎窒息。我奇怪这是在做梦,可所有的感触却都如此真实。我莫名地恐慌起来,流着泪,张开口,叫出的却是阿洵的名字。

快些醒来。

我在梦境里寻找着醒来的出口,泪湿了床褥,打翻了茶杯,惊扰了医生。终于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回到那粉嫩的暖春四月,已是幽暗的黄昏。

阿洵坐在我旁边,正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垂下的眼睛里,笑意敛去了许多,但依然柔软得像落在他肩上的桃花瓣。

我松了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了。我告诉阿洵我再也不想睡觉了。

他淡淡地笑着,问我为什么。

“因为很可怕,我的梦境很可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梦里我生了一种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梦见自己死掉。”

“梦境……”阿洵的声音很低,他忽然抬眼,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觉得,现在是梦境吗?”

漫山的花绽开得妖艳,落日将林子染得血红,如我初来时的那样。晚风拂过我的耳边,阿洵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那个问题在空中打着转,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阿洵见我不说话,突然又问我:“如果现在真是梦呢?”

“现在不是梦,我怎么会不清楚。”我脱口而出。

“还记得庄周吗?他梦得连自己是人是蝶都分不清。”

的确,庄周梦蝶,魂梦颠倒,而我只能哑言。

我想我已习惯了每日望着那倦鸟归林、夕阳如火,感叹这世外桃源的美好,猜测着哪天花才会凋零,哪个雨夜我才能听见笛音。若这是梦境,我也宁愿长睡不醒。

“你知道世界到了尽头会怎样吗?”阿洵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轻,他没有等我回答,也许他并不需要我回答,“会醒的。不论是世界,还是世人,都会醒的。”

阿洵回到了乌篷船里,船里的灯一闪一闪的。渔樵晚山,他的侧影忽隐忽现,不像是船夫。

4

梦离人散锁韶华

阿洵不见了。

我找了他很久,可他却在这茫茫山色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一只穿越过水乡烟火和山间冷雨的乌篷船。

阿洵消失前的那个夜里,繁星缀满了整个天幕。他坐在桃林深处铺开宣纸描了幅丹青,是日落时的山景。他把那幅画送给了我,因我曾说我喜欢黄昏和远山。

他在画上题了一首七言小诗,毛笔的行书写得很好看:

桃夭碧落浸晚霞,

源世倾盆忘归家。

一穷乱尘谁初醒,

梦离人散锁韶华。

我懂他的意思,桃源一梦,我不能活在梦境中。他把画给我的时候,轻拍着我的肩膀,弯下身子,伏在我的耳边告诉我:“人生不是用来逃避的,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桃花源。”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洵,我的桃花源,是他。我想起第一晚的江南渔火,小船在水面上划出醉人的旋律,从我看见那个撑船少年笑意盈盈的目光起,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净土。

他说,梦离人散。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忽然记起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无休止的考试,有用分数划出来的三六九等,有铺天盖地的嘲讽,有我无法忍受的那么多……而我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里,因为我的桃花源告诉我不要逃避。

我站在桃林深处,看着粉色的花朵一瞬间绽开到最艳,继而迅速枯萎。从那满树的桃花凋零开始,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倾塌,连山峦都淡成浅白。我的耳边还回荡着他轻如月光的声音:

“会醒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黄昏将病房装点得异常柔和。赤着脚走到窗前,幽暗的远山我望不真切,但那深处怒放的桃花林里,一定住着一个桃花仙。

云桥·志

文/单超

豚鼠

从辛安市淮阴路向南走到尽头,再越过一条黑线,就是大家都在的地方—涂刷成白或灰色的房子。一般情况下,人力或许难以至此,但还是有些翅膀生着黑斑、体态纤细的大鸟可以赶过来。一到现在这个季节,它们就像两片长长的芦叶一样盘荡在灰秃秃的屋顶。它们叫声凄婉,把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哀号得黑云蔽日。

在下午的两点三刻,护士会按时给我准备好静脉针。通常,在她们的托盘里还会有额外惠赠我的一个橙子,黄色的皮肤温暖着我的心室。护士的手臂白得特别,橙子托在她的手掌中就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我趁她为注射筒排空气的时候把橙子抢到手中,然后用力将它抛出窗外。有那么一两秒吧,整个黑云翻滚的低空都被这轮微缩版太阳的光芒穿透了。

“豚鼠君,浪费食物可不行哟。”护士微笑着,并用一根黑黢黢的棍子戳中了我的胸口。一阵激痛让我扑倒在地上,意识像只灵鹊一样从胸膛里飞走了。

我苏醒过来时,闻到一股碘伏和酒精的味道。味道周围是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墙角和天顶的交合处则洞开着一面小气窗,能看到外面落光了叶子的枝丫插在灰白的天空一角。

“喂,你要不要来点儿?”

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站在墙角的一个胖乎乎的人。他的名字叫鼬,是我的一位和蔼可亲的病友。每次他都会怀着真挚的情感赠送我一些东西。现在,他在骨碌骨碌地吞着一只窄口瓶里的液体。我发现那些刺鼻的味道正是从他的嘴里喷过来的。

“我说鼬,你喝的是什么?”

“你闻不出来吗?是酒,十五年的老汾酒,”他扬扬自得地向我晃着手里的瓶子,“你别看它贴着酒精的标签,还被混进一堆酒精罐里,但它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汾酒。不少酒鬼都被这套把戏耍得团团转。要像我这样,把口闭起来,真心放在眼里……嘘,真的那瓶会发光的呀!”

一群气急败坏的男护士推开门冲进来,七手八脚将鼬按翻在地,顺手夺下他手里95%的酒精溶液。鼬痛失至爱,大叫一声趴在地上游自由泳。

男护士冷冷地说:“鼬君,别不知好歹。你再闹下去就不好看了。”

鼬不依不饶,扑腾个不停,并且向我挤了一个胜利的眼色。

我还未来得及给他回应,两名护士就抓住他的脚如同拖一只死狗一样往外拉。鼬的两粒门牙刮着塑胶地面发出紧急刹车的刺音,然后绊到门槛上。嘣的一声巨响,门牙翻滚到我眼下。

我觉得那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翻滚到了面前。

意识又一次孵化成小鸟,推开胸膛从心脉间飞走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病房的床上了。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正在打理窗帘,好让和煦的阳光能温暖到我。她见我已经苏醒,就绕至床头,温言软语地劝我服药。

“你看,红的黄的紫的,多漂亮,”护士拨弄掌心里的药片,温柔地说道,“喝下它们,保管有一座彩虹在身体里架起来,百病不侵。”

我以服药为条件,要求换来看电视的权力。护士迷人一笑,起身去开电视。等她百分之百离开后,我开始用手指抠挖喉咙深处,把喝下去的药丸呕吐到纸巾上。

在我的褥子下躺着一本红皮的《精神科常见病用药》,那是在我刚刚和鼬建立友谊时他赠给我的。他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之一。我把呕出来的药丸与书本上的一一核对,结论是没有一样会对我友善。天哪,他们怎么会忍心这样伤害我。

电视荧屏上正在播放着美丽风光,把辛安市宁静的沿海地带送到我面前,而我所站的地方是离海湾更远的深海,四面围着浑蓝浑蓝的水域。荧屏里一条黑线翻越海面向我伸来,一直搭到这个海心孤岛上。风情万种的播音员把它称为云桥。

这根黑色的铁带贴着海面而来,却被叫作云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解释。很多年之后,当我再回到这个地方时,这座桥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像当初那样保存在时间的盲点里。

接下来,则是穷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时刻—有时候药丸的后遗症会把我的记忆摧毁冲淡,但这一幕是刻进了颅骨里的,永志不忘。

“要么就进来,或者就出去。你这样卡在门口,把屋子里的光线全搅乱了。”

我看到娉婷的护士有一半身躯探进病房,另一半却迟迟不进来,左右张望着楼道,于是我不满地这样说道。

但是当她转向我的时候,我后悔了。她的面孔是那样难以言喻的美丽。天哪,在那种美丽面前,我的胸腔都忘了鼓动,小鸟忘了振翅,风忘了吹。一切都为她乱套了。

不过,虽然她是这样美,但我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因为这本红皮书让她看到就会坏事。这是鼬偷来让我保护自己的至宝,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卖他。

“是不是该打针了?我不叫疼,但是你得慢一点儿。”我捋开袖管把胳膊送到她面前,悄悄地将书塞回枕头下。

也许是被我视死如归的勇气打动了,面对我时她是在笑着的。

“你是叫……豚鼠,”她过来读着床头上的标牌,研究我这个活物,“为什么叫豚鼠,你的鼻子很灵吗?我听说豚鼠一般是爱群居的。”

我觑视着她,觉得她莫名其妙。会不会是哪幢楼的病人砸晕了看护又剥了衣裳逃出来了?我倒情愿相信她和我一样是需要药丸的病患。

她在病房里转了一圈,眼看要退出去时,我顿时难受得不能自已,好像感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就要离开了,于是不由自主地说:“你呀,不像是护士,是偷偷翻出来的吧。我劝你回去主动跟护士长认错。我们这儿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她发火。”

“哦?她发火了是什么样呢,好不好玩?”她的手指搭在墙壁上,从这一端划到那一端。好像那面墙是钢琴的琴面,她这一划就能划出很多沉沉的音符似的。

“那是很严重的事。我的朋友因为偷了酒精,结果被打断了两颗牙齿。”

“真是野蛮。你不去帮他吗?”

她这一问让我哑口无言,不知该答什么好。

“帮,帮不了的。她们有黑色的棒子,戳在身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害怕?为了好朋友你也害怕?”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原来你是害怕,我明白了。”

我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那样笑起来,笑得我手脚酥软,犹如泡在一口咕咕冒泡的温泉里。我是精神病患者和傻子,所有人都不会呼唤我原本的姓名。久而久之,豚鼠成了我唯一的代码。可豚鼠也是有感情的。感情是一种不必经过神经的溶质,只要血液流得通,它就会一直存活下去。对我而言,她就是这种溶质。

傻子有了冲动,其他的顾虑就微不足道了。我翻找起来,用鼬送给我的一把小刀割断了连着脚踝和床柱的带子,捞起红皮书和药丸就往外走。她叫住了我。

“你去哪里?”

“我想看看鼬。他掉了两颗牙齿,现在一定又疼又怕。”

“那些黑色的棒子呢,你不是挺害怕它们吗?”

“顾不得了,”我凝重地看她,央求着,“你要是个好人的话,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的吧。”

她若有所思,手指支在下巴上考虑。当她一笑,右腮上的一只梨涡也陷下去了。于是我也跟着沦陷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护士,是不是好人也难说。不过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就帮帮你吧。我还是蛮有一些神通哩。”

“对了,我叫诺和灵。”

诺和灵

这些房间全都似曾相识,好像每一间都藏着魔鬼。我和妈妈在其中的某间里受尽了折磨,所以并不觉得陌生—它们在我慌不择路地向外逃的时候都不忘继续压迫我的神经脉络,提醒我它们可憎的面目。从门缝透射出来又交叉在地上的青光就像一道道绊索,也许在我下一次迈步的时候就会将我捕获。

但是那个病房很神奇。只有从它那里漏出来的光是温暖的,能把气喘褶皱的肺叶抹平。我朝圣一般地走近它,推开它。

他躺在床上,抱着一本红彤彤的小册子,见我进来就把它慌忙压进枕头下面。像幼儿园里做错了事的小男孩,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藏起来。他剪了一头漂亮的短发,在这个气氛凝重的地方显得生机勃勃。

但比起这些来,更特别的是他的双眼。既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也不像精神病患者那般空洞。他的眼睛似来自天外的另一条银河。

我对自己说,如果连这双眼睛都属于恶魔的一份,我就真的没有力气再往下逃了;如果它们属于好人,那我还有一试的愿望。我又回到从前小女孩的时光,做了一次危险又调皮的赌赛。

他敏捷地跟在我身后,但显得忧心忡忡。

拐进电梯之前我击晕了一个男看护,把制服剥下来给豚鼠换上—我并不想叫他豚鼠,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从刚开始就被抹掉了。豚鼠这个绰号是护士给他取的。

“大家都有一个这样的绰号,动物有,植物也有。一般都是根据每个人的习性来取的,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的也大有人在。比方说鼬吧,那可是一种聪明的动物。但我那个朋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笨得很。”

“不过你可别因为他是个笨蛋就看不起他。”豚鼠郑重地对我说。

我莞尔一笑,咬定不会看轻他的朋友,豚鼠的眉宇因为这个承诺才放松下来。

我们走出电梯,发现住院部大楼的底下已经门庭若市—围满了聒噪的警车。门柱间被拉起了黄色的警戒带,看样子戒备森严。由于衣服的缘故,我们两个大概不会被立刻认出来,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夕阳释放的山楂色余晖挂满了树梢、楼壁和车身。这一季刚刚长出来的绿草也染上了光和热,有时候被风吹动得起起伏伏,代替了真实的大海成为我的波涛。

真实的海域其实就在几公里外的崖下。如果站在更高的位置,能看到通往辛安市的云桥横卧在海上。

我隐约感觉到我逃不出去了。有不甘心和遗憾,好在恐惧消失了。

“豚鼠,你能不能陪我再上去一趟?”

“为什么?我们不是才下来吗?我是傻子,你别愚弄我。”

“我呀,我的妈妈还在上面。你陪我去看看她,然后咱们一起去找你的朋友。可成交?”

“原来你还有妈妈,真让人羡慕。”豚鼠很吃惊地说。

“这是不该羡慕的,”我真心实意带着酸楚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她,妈妈也许会少受很多苦。”

“你妈妈的牙齿也掉了吗?”豚鼠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牙齿没有坏,”我略一苦笑,“是肠道被切去了。你知道那个吗?就是盘在肚子里长长的管道。”

豚鼠吓得一震,退开几步。他思索良久,最终决定过来抚摸我的面颊。这个男子的手指暖融融的,好像要把两个人的神经端一拧,逃到和这个世界无关的宇宙里去。

他的眼睛过于明亮,我不敢看得太久。不过既然他没有把手缩回去,索性我就让他多待一会儿。我渴望这种温暖。

在两个人灵魂出窍的时候,一个身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向这边走来。他给人的印象伶俐干净,光亮的下颌上泛着青光。很明显,那眼神是冲着我们两个人来的。

我的手心冒汗,抓着豚鼠的胳膊往回走,悄声叮嘱他:“别回头,别出声。盯着前面的电梯门。”

后头的猎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一步一步靠近我们。

在他要赶上来的时候,一个推着回收车的中年男子从一旁闪出来停在电梯前。他包在一身白刷刷的袍子里,两个指节惬意地夹着一截袅袅的香烟,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打自己的裤缝。我摸不清他到底是病人还是医生,不过我明白这是天赐的一线生机。

“你怎么回事大叔,医院里能随便抽烟吗?”

他转过来,惊愕地打量我和豚鼠。

“没错,是说你呢。车子留下来,赶紧回去换了衣服。不知道规定?要是被查出来是怎么处罚来的?”我碰碰身旁的豚鼠。他接了话茬儿说:“要是被查到抽烟,舌头上会打一针,三五天都讲不了话。”豚鼠张大嘴,指着自己红红的舌尖,“护士自己抽倒无可厚非,但你既不像病人也不像护士。你长得有点儿像护士长喂的那条长毛犬,它叫乌龟。”

“这是从何说起?”我扮作疑惑状。

豚鼠解释说:“护士长给那条狗取的名字是乌龟,而且他要求我们也这么叫。”

中年男子越来越惊疑,左右为难。他捉摸不定到底该相信我们几分。我指指身后,为他出谋划策:“现在警官就在后面。政策你也是知道的。要坦白呢,你就过去;要打针呢,就义无反顾地往上走。”

男子听了,立刻冲过去,四肢缠住尾随过来的警官,期期艾艾地供述罪行。警官略一愣怔,横竖挣脱不开,眼睁睁地看着我和豚鼠顺着屏幕上的红字向上升去。

我和豚鼠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怪诞的独幕剧,像泡了一个热水澡似的,所有力气都用掉了。他的手被我紧紧攥住,在指尖怦怦跳的脉搏一下一下震着手心。

如果那个警察命令截停电梯,我和豚鼠就只能困在这只笼子里等他们来围捕。但是随着号码顺次落下,我们如期升到了顶点。

那个警察的面容从我的脑海中浮出水面,牵扯出来一长串的水花。他湿淋淋的短发往下滴着水珠,卷到鼻梁和英气的嘴唇上又重新流回大海。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柯玉良。

柯玉良

大楼里到处打着冷光,白天也要人造光源来维持照明。有时候你发现几步之遥的玻璃门外就是一片温暖夕阳,但身处之地依旧会叫你打寒战。外面是人间的阳光,穿不透这里的墙。

现在已经有一个中队的警力布置在桥头外、小岛的范围内,不过我看他还是有继续引援的意思。他杵在院长室里,很像一条土狼趴在半只死猪身上。

院长谈吐儒雅,下半块身躯却像一头野兽的后肢,怎么看都是奇异的组合。他的胯下鼓着绷带,说话时难免会带上疼痛的冷气。

“我说小柯,咱们的人力是不是不够啊。凶犯这么单薄,早该绳之以法了。”

我注视着他身后的《墨葡萄图》,心下盘算那会不会是真迹。

“不够?够了够了,还嫌太多了点儿。”

他眯起眼睛看我,嘴唇弯成笑的模样:“我说不够的时候,它就是不够的。”

我把目光挪向窗外自天边引燃的红霞,无动于衷地说:“那咱们再来点儿?您看多少合适?”

院长哈哈地笑起来,忽然从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那是狠毒。

“小柯呀,再来多少都是不合适的,只有把她抓到了才最合适。明白了吗?”

我道过别,从院长那里走出来。

就在刚才我和那个少女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的档案和病例我只是读到了一半。这一半让我决定放走她,再多或再少一点儿可能都会左右我的决定。

这个少女叫诺和灵,四个小时之前她用一把柳叶刀剥夺了院长的雄性资格。外科大夫的妙术让院长的威风堪堪可保,于是他决意不惜动用一切权柄也要撕碎这个少女。

豚鼠

我枕在窗沿上看云桥,金色的海澜和凌厉的桥缆流淌着中世纪的相框颜色,无限美好。顺着云桥到对岸,绰约中有一幅灰蒙蒙的蓝图,绵绵蜿蜒,很长很长。想到阿灵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我觉得很兴奋,同时也害怕了。

病床上她的妈妈包在一根根软管中,像一个被拉线的傀儡。阿灵用额头抵着母亲的脸窝,温顺地来回摩挲。但她妈妈睡得很沉,毫无响应地继续做她的人偶。看到妈妈没有回应,阿灵眼中积满了泪水。

我问道:“你为什么哭了?”

她揩拭眼角,悄悄地说:“风吹了眼睛、沙子揉进泪腺、闻了辣椒、打个瞌睡,这时候人都是要流眼泪的。”

“可是现在没有风,没有沙子,也没有辣椒。”

“你真聪明,我辩不过你。”她笑着来握我的脸。

鼬对我说过,人的脸上神经密布,牵纵每一味的喜怒哀乐。握住它的人,保护和安慰都责无旁贷,而且也仅仅在一个指尖。这间屋子里没有制造泪水的东西,她一定是出于难过才会哭泣的,所以我也伸手去找她的脸颊。

一小会儿以后她撤回床角,问我:“豚鼠,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我记不起来那么遥远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几乎是史前的时代。那时候地球上还爬着耀武扬威的两栖类霸王。”

她斜着脑袋瞧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

“豚鼠,你真的是傻子?”

“那怎么可能有假。他们说我脑袋里有几根神经烧断了,这里面的药片能治好我。”我把藏在怀里的红皮书给她看。

“那你想过治好病以后的事吗?要去哪里?”

“如果病好了,我可能会变成正常人。不过那些家伙常常欺负鼬,给他脑袋上淋冰水。我不想成为他们。”

“只是有一件事我舍不得不做,”我向窗外迷恋地看了一眼,“我想过那座桥。”

阿灵翕动着嘴唇刚要想说什么,就被一声撞门声打断了。一个罩着白口罩的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惹得床侧的监护仪紧急嘟了几下。

“摩夫!”我惊呼。

来人谨小慎微地注视着我,并不认同我作亲密的同僚。倒是阿灵吸引了他更多的警惕,渐渐地,某种记忆复苏的征兆出现在他脸上。阿灵抢在前面,匪夷所思地转去他身后在腰间鼓捣了一下,摩夫哇一声哭叫起来,鼻涕眼泪沾满了双颊。

摩夫是护士里的护士,总是乐此不疲地捉弄我和鼬。如今他失去了神气活现的威风,只有乱蓬蓬的胡须还昭示着生机。

“其实呢,外面的世界要精彩得多。”阿灵给摩夫来了个五花大绑,坐到我身边。天哪,她的香味又要让我迷失了。“那儿有铁锻的双翅、虚拟的双眼、石头的花朵、无边的山峦……总之让人应接不暇。”

“也有像你这样的人?”

“对,像我这样的人,”阿灵微微一笑,“如果我能带你出去的话。”

“我可知道好多条路的……”

“这个人的同伙会抓住我们。”阿灵看了摩夫一眼,表情变得古怪,好像倒映在池水中的笑脸被吹皱了,漾起失落来,“站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叫社会的怪物,赢不了。”

每张病床下都有一块隔板,我俯下身去左右摸索。

“你在找什么?”

我抱着一个袋子冒出头,把里面两个圆溜溜的果子掏出来。

“橙子?”

“嗯。我从来没有领略过那个怪物,它要是毁了这些橙子我才会恨他咧。你看,这些圆圆的家伙简直就像温暖的林中小木屋。只要知道每间房子里还有这个,我就能安心待下去了。”我把两个橙色的小太阳稳稳地放进她的怀里。

病房里没有亮灯,不过我们和黑夜足够分明了—明亮的、橙色的光球。

阿灵刚才还在笑,此刻突然噎住了,毫无端倪地大哭起来。她两只手支在膝盖上,竭力忍着周身的抽搐。

天哪,她的洪流要淹没我了。我只能抱住她的躯体,慢慢等她平息下来。她的眼泪在我身上积成大海,弥淌着诺和灵的气息。

等阿灵止住抽泣,她就站起来拔去了妈妈身上的傀儡线。

柯玉良

手术时用的缝合针如果挂在女孩子的耳垂上,那是弯弯脆亮的装饰;刺进肌肤里勒住伤口,却是亡羊补牢的救赎。同样都要穿过皮肉,似一正一邪的姐妹展现给人们的是截然不同的魅容。

我拾起一片柳叶刀震了几下托盘,里面的止血钳和洞巾罐纷纷凑过来响应。我觉得这些明晃晃的家伙恐怕都有一个共同的频率点,某个成员发出细小的一声呼喊都能引起恢宏的共鸣。正是这枚柳叶刀割开了那位母亲的腹腔,切下一挂小肠,然后同一个人又操刀取走了肾和子宫。大概凡是值钱的一概没有留下。病例上说截下小肠是误诊,其后横竖已经时日无多,于是别的器官也一一被自愿捐出了。院长的亲笔签名“潇洒”地排在页脚。

手术室局促得出奇,倒是很契合生命将尽的压迫感。我环顾四下,试图找到当时少女藏身的地方。

一只挂着青色幔帐的换药柜立在墙角,她应该就是躲在那里目睹了母亲的手术过程。我扯开帐子把自己塞进去,和她坐在一起。咫尺之间就是她的恐惧。

“记得用局部麻醉,破坏了器官的活性就失去价值了。”戴绿色口罩的人们举着双手互相交流。

她抱着膝盖瑟瑟抖动,孤立无援地看着几只手捏着刀刃向妈妈伸过去。这个时候我竟然不由得想去揩拭她的眼泪。

少女侧过头,恨怨着我以及所有戴着这种臂章的人。

诺和灵躲在换药柜里的时候,我才刚刚进入辛安市中心那幢气派的褐石大楼里。那时秋阳高照,淮阴路上的枫树红得热情幽美。警察局局长握着话筒对所有的新进警员慷慨陈词。

“柯警官,你在这里干什么?”

许医生是心外科大夫中的一面旗帜,他的脸清瘦沧桑,蚀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这样的人连嗓音里都装着墙壁。

“没什么,”我从柜子里爬出来,拍打着屁股,“凶手是在这里行凶的,我非常想知道她为什么把据点选在这里。”

“你是警察,这要由你来回答。”

“当然,报复行凶首先该被排除掉。你们是省级三甲医院,医术通天,待客热情,连整宿打麻将以后都顾不得休息,发扬连续作战精神。可贵的是,没有一位医生护士打瞌睡,每一针都能缝在皮肉里……对了,你是来毁尸灭迹的?”

“开玩笑吗?柯警官,我是来取院长的药的。”许医生面无波澜地说。

“瞧你,明摆着嘛,”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他,“难不成在这儿待久了你也留了什么后遗症?”

许医生没有理会我这茬儿,自顾自地朝外走。

“喂,我说许医生,”我在后面喊,“如果整座森林都被病毒感染了,你会不会牺牲自己去救一朵尚有转机的花?”

医师仍我行我素地赶路,等到衣摆都飘出白色门框时才塞回一句:“很名贵的花吗?”

“也不一定。”我斟酌着说,“大概是山野可见的普通品种吧。你权当是一朵虎皮菊。”

他扬了扬手,一句作结道:“柯警官,再浑浊的眼睛流下来的泪都是清的,再恶毒的心脏喷出去的血也是红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有。”

我在门后消沉了一刻钟,抓起外套向电梯走去。名叫警察局的发条很快会拧紧上满,围捕是怎么都逃不开了。我在体内的记忆宫殿里寻找着诺和灵的影子,试图让她更鲜活一些。

可能我是她最后的守护天使了。

诺和灵

我怀念淮阴路上的那座红瓦房。那时候的路面还没有这么宽阔,几棵历经风雨的青柳虽长得不那么周正,但也能安心地扎在路牙上。它们也许早就被攘平了。如果还在,我希望能把妈妈送回那里。

她的最后时刻是面带笑容被剖开了血和骨的,所以那间手术室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有妈妈的温度,安抚着躲在青幔后面的我。

但是现在我带不走她了。

豚鼠与我合力把妈妈的遗体送进停尸间里的冻藏柜。他拈了拈眉毛上的霜,呼出一口白雾。

“你来看她一眼吧。他们说被装进这个柜子前的最后的模样就会那么保存下去,很久都不变。”

“久到什么时候呢?”我低落地问。

豚鼠比划了一下,郑重地说:“多久呢我也不清楚,会久到时间都腐烂掉吧。摩夫总说时间的保质期是最长的。”

我再也忍耐不住,撑在冷柜上眼泪嗒嗒地滚下来。

“你不要哭了,眼睛会被冻坏的。”豚鼠爬过来拔下手套,用红通通的手掌握住我的双眼,拖拽着我从冰窖里出来。

走廊上空空如也,一个人都不剩了。结冰的泪腺慢慢活泛过来,让我再次聚焦看清楚豚鼠的样子。他面有忧色地瞧着我。

“你瞧我做什么?我马上会带你出去的。”

“不是这个,”豚鼠情真意切地关怀我,“我觉得你还在想念妈妈。其实陪你进去结冰也未尝不可的。”

这真是个温柔的男子,我打定主意要把他还给外面的世界。

“想是想的。方才我留了几颗眼泪在里面,希望那能冻成佛珠陪伴她吧。你不是舍不得那座桥吗,我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医院大楼的基座下站成一片蔚为壮观的人海,好像他们是坚贞不渝的歌迷,翘首企盼着巨星登场。歪歪扭扭的警车太应景不过了,车身上的旋转灯夹在他们中间是分量重到无可挑剔的荧光棒,为我们喝彩。

我们等电梯落了地便落落大方地走出来,徐徐向守候在大门外的人群迈步。豚鼠有些惴惴不安,手心一直在沁着汗粒,真像个初次登台的歌手。此时如果有束光探过来,我们就真要登上盛大的颁奖台了。

那位年轻的警官站在队首,仿佛手拿着奖杯向我们走来。

我笑道:“柯警官,颁奖什么的就不必了。只是别给我戴那对铁圆圈好吗?”

他疑惑了半晌,转而硬邦邦地说:“我保全你的尊严,亲自来押送你。”他好像又向豚鼠瞟了一眼,我横身截了下来。

“那让他一起吧。”

从外面看去,院长室的灯火依旧辉煌。他恨我恨到了骨头里,却不忘顾忌着我的眼睛。有时候精神上的伤疤是有这种特性的,一道眼光也能让它再次迸裂喷涌。

轮胎轧过云桥的桥面,好像雪花沙沙地落在海水里,平稳安详。豚鼠忽然像个恬静的女孩子一样,脸蛋泛红地枕着车窗往外看。桥底起来的钢缆斜刺出来,飞上天去,豚鼠的心大约跟着去九天揽月了。那里缀着闪闪发光的霓虹灯芯,似一尾背鳍冲天的发光的海豚。

“可还漂亮?”

“嗯。”豚鼠沉浸下来,腼腆地说。

“呼吸都忙不过来了。”他又补了一句。

我端凝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底涌进了湿气,甩过头不再打扰他。

“我以前见过你吗?”沉闷地握着方向盘的柯玉良突然问道。

“你为了追捕我到过辛安市的各个街角,想必不经意地见过我几次也是有的。”

“这之前呢?我不做猫,你也不做老鼠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追问。

“那时候见了也不会记得吧。”

他死了心,沉默地把头别过去。

这两个男人我也许是见过的。当淮阴路上还有那座红瓦房的时候,三个小孩子围着老态龙钟的柳树扑打一个白蓬蓬的羽毛键。羽丝飞起来,飘得似蒲公英样飞散各处。那些个下午里的蒲公英串集起来就成了如今的圆月,它照着这三个人驶向未知。

我凑到柯玉良耳边,低语了几句。趁着他还在惊诧时撬开车门翻落在桥上,一下子被甩出去老远。

手肘和大腿上擦伤了一片,但血还没有开始往外渗。一溜车门开启关闭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在桥上响动。我拖着自己越到桥栏外侧,海风正温柔款款地吹过来。

黑茫茫的大海没有一点儿光,这在我的心头激起了一阵恐惧。我觉得有些愧对的是豚鼠,以及那个被称作“鼬”的男人。因为我在这么多年后,终于还是安息在了这个地方。他盗来的账本触目惊心,也许是撕破黑暗的曙光。

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要回到的是最初的地方,是妈妈身体里四面温暖潮湿的黑暗。上天,如果真的有上天,希望能让我把豚鼠的面容永远留在脑海中。我喜欢他。

柯玉良和豚鼠朝着我奔过来,我纵身一跳,飞向云端。

豚鼠

锋利的钢刃勒进皮肤和骨头里,握在手心像火辣辣的一条红炭。阿灵原是个瘦弱的女孩子,如今两副身躯挂在左手的四根手指上,仍然会摇摇欲坠。

“我说豚鼠,你的手不疼吗?”阿灵露出狡黠的表情,好像她此刻正趴在桥栏上看我在水中嬉戏。

我的血液全都涌在脸上,堵塞了每一条发声的路,说不了话了。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云桥的肚子。一条条钢绳编织起来像是燕子筑起的鸟巢呢。”

我攥着一颗无声的炸弹,嗤嗤地燃烧引信,整条左手都要被烧着了。天哪,如果上天能够拯救这个女孩子,我愿意低下头做他谦卑的门徒。

上面那些人从车里走下来,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像默片时代的观众一样注视着悬在桥下的两个人。我拼命昂着头不去闻她的气味,也把眼泪围在眼眶里。她的气息就是大海的味道,如果我闻到了说不定会忍不住把她还给底下的深海。天哪,我多希望我不是傻子,能用回天的智勇把她救上来。

“傻子,把我放开吧。你瞧你的手都要断了。”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孩的羞赧,那样看着我。

两只体态纤细的大鸟盘桓在云桥上,咯咯地叫不停。它们又来催促我的意识孵化成雏,推开胸口振翅飞去。我眼前一黑,不能自已地记恨起它们。

我睁开眼时,是横卧在汽车的后座上。那个警察正窥望着后视镜等待我醒来。

我与他没有什么话可讲,扳弄起车门上的各个按钮想要下去。但是看到外面瀑布一样的红灯绿光,我又犹豫了。

“这就是她费尽心思要带你来的地方。我不去救她,也是因为这个地方再也容不了她。”他将烟头拧灭,对着面前的透明世界说,“你的那本书我收去了。里面有些秘密能为她做些补偿,虽然可能是杯水车薪。”

他默然片刻,最后说道:“我们就在这儿道别吧,希望你别辜负她。”

我跨下去,踏入一个纷纷扰扰的新世界。这里有挺拔耀眼的楼厦,摩天的高度上悬着明媚动人的脸庞。人们笑着唱着从我身边走过,在云桥外无限地延伸开去。

那里是明晃晃的大都会,是诺和灵向我讲述过的美丽国度。

我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云桥,听听她在桥下是不是流得欢畅。我是病人,只有知道这一点我才会清楚—我对她的爱不必神经来面命,我对她的爱不会在忘却里熄灭。

人海中明亮的星

文/潘云贵

坐在地铁里,看见人群的脸像冰冷的黑色花瓣贴在走动的分针之上,我拉着扶手,从时间的一端出发,向未知的另一端靠近。

黑暗的过道里,唯一发光的是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和各种广告。我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尽可能在这漆黑中再找寻新的光源,但是隧道很长,孤独无尽。玻璃上始终出现的是自己的脸,那具永远也无法撕毁的皮囊。

有时车厢在临近结尾的几站空了,一个人坐在开始发冷的座位上,伸手都能感觉到有风吹来,带着上一站下车乘客的忧愁和烦恼,灌满长长的地铁。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人影,很快又如风消散。再过一会儿,那影子又出现,渐渐清晰。原本要下的站点却在电门关上的一刻沦为过去,时间在我身上辗转着,并不疼,因为你一直都在。

从小,孤独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任自己竭力奔跑,潜入水中,也无法将它甩掉。它是生命里的暗物质,菌类般萌发在旁人肉眼无法瞥见的时间深处,只有我与它相安。漫长而乏味的日子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每天,自己都在做重复的事情。一个人看书,写字,听CD;一个人上食堂,去图书馆,回宿舍;一个人发呆,走神,玩手机;一个人迎着日光倾斜而过,又转瞬披着一路星辉归去。仿佛一个人才是自己的正常生活,但内心永远不会说谎,我是多么想摆脱独处时那个被生活装入套子里的自己,我多想撕裂与这世界间的膜。

那夜在寂静的星空下,透过凌乱的网络,在午夜时分,我看到了你。我说我很孤独,孤独是一颗黑色的糖果。你说你能闻到我身上孤独的味道。我问为什么。你说自己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孤独。我沉默,没有回应。你抖动着窗口,让我看见你打出的话:孤独都有层黑色的糖纸,剥开它,我们能看到发光的糖体。这么多年,我看似习惯了孤独,内心却无限憎恶它、厌弃它,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对这世界摊开手心,我紧握着的拳头害了自己。

下线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我们是这世界上应该依偎在一起的人。

孤独的年华里,我们都经历过相同的故事。深夜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为屏幕上即将分别的男女主角而难过,他们相爱,但现实却不允许他们走到一起,终究在一个落叶满天的秋日或者鹅毛飘飞的雪天离开,两道背影渐渐被镜头拉远,年少不再。去看心里面那个女神或者男神的演唱会,在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验票的时候,却发现票丢了,和检票员解释得嘴唇磨脱了皮,他们还是不肯让人进去,自己只好站在广场的大屏幕下看倒数的时间,一点点敲响内心那扇异常失落的门。同样的悲伤还源自家庭问题,我们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吵架,会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一次忘记从阳台上取下衣服、一句不经意间的唠叨而引发家庭地震或者冷战,而力量薄弱的我们束手无策。

多想时间能早点儿铺路架桥,让我们穿越无边浩荡的峰峦星河,遇见、相依,这样孤独就不会在我们荒凉的岁月里盘旋太久,以至于我们习惯了孤独。

很难忘记那年夏天的见面。在车站旁喧闹的快餐店,你坐在角落里,穿栀子白的裙子,脸颊像草莓一样鲜红,还有几颗可爱的痘痘。我迎面走向你,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从此你从虚拟的网络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带你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逛得双脚麻木。在街边歇了一会儿,身上没有太多钱,就和你一同吃廉价的小吃,坐在木质的亭榭里,后脑勺贴在木栏上,抬头看屋瓦上喷出的水汽、弥漫在道旁的树梢和无尽的蓝天。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给你拍很多照,有时被你察觉,你害羞地摆手,说不要拍啦,我没有放弃,镜头里总是那个特别的你。

在与你暂时告别之后,城中街上的梧桐树叶开始在风中飘舞,我察觉到了秋天的来临。曾经以为漫长得接近天宇光河的夏季,突然消失了尾巴。树枝间有一些残破的碎屑漏下,落在鼻翼上,有往事一样的味道,却让身体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打了个呵欠,惊动原本沉寂的空气。我的生活被拉成了一条橡皮筋,两端是两只透明的手,力量巨大,我却无法看到。人潮汹涌,脚下能前行的道路并不多。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茫然困惑,向后却又无路可退。总是幻想你能出现,像明星一样发光,让我绕过街衢,穿过人海,找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会是你发光的坐标。”那天深睡中,仿佛听见你这样说。我立即睁开眼皮,黑夜永远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旷野,你不在,没有人为我举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念你的,像没有智商的疯子一样。“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在《夜空中最亮的星》里这样唱着。

其实,我并不喜欢每一天都依附在有你的记忆里过活。很多细节可能会在清晨苏醒后遗忘,然后自己如同往常那样起来去公园跑步,在冷清的院子里看书,念海棠花芬芳的诗篇,或者坐最早的一趟巴士去偏远的乡野古镇写生,或者把生活过得没心没肺,让自己长成粗枝大叶。但在假装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厌弃自己这样无知的举动,大脑轻轻一晃,关于你的所有青翠色影像都如同反照的光线落到掌心。

想念一个人并不是过错,我记得你说过。

烟雨穿过岁月的面颊,清洗出时光深处最干净的记忆。你不知道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瞳孔里映出我的样子时,我的内心有多么紧张,喉咙哽咽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大声。你不知道那天当我跟在你的身后,我多想自己的一切都能融进你的背影,和你永远在一起。

地铁开过一站又一站,无数人离开,无数奔波或者沉默的脚踝匆匆消失在视线里。微微晕眩中,黑暗即刻过去,隧道终究被光明凿空,我仿佛看到你的面庞撑满了整片天空,无处不是阳光,无处不是你的笑容。

茫茫人海中,你是一颗发光的星。我会沿着你的光芒走向未来。

粘合橘子的青春

文/林婷婷

1

九月一日

色散镂空的窗子,以飞扬跋扈之姿滑入教室,扫过一片阴影,倒扣在蔚蓝如洗的苍穹。新生是建立在启微星萌动的基础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兰梓亦是新的起点。

门框里的人塞着乳白色的耳机,斜挎着素蓝色的背包,眼里尽是朦胧难懂的孤寂。颀长的人儿经阳光斜射突兀加大。高三(一)班的班主任似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托了托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兰梓。

班主任颔指空缺的座位,兰梓截断同学深究的目光,径直走到左边靠窗的最后一排。放下身上的挎包,我行我素地坐在椅子上,背靠墙壁。斜长的刘海儿覆住眼睛,固然而生几缕寒气,阳光下,竟肆无忌惮地延伸。

“酷!”不知谁喊了一声,引起了全班暴动。

“美女,给个电话号码吧。”与兰梓对角距离最远、理着平头的男生站起来兴奋地喊道,用了一招最老套的搭讪方式,落下了一串高低不平的笑声。班主任严肃的目光碾平了音色各异的笑声,教室里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简单、蓝格子的天空中纵横交错着隐藏的经纬度,印染着淡堇色的云,卷起、延展。一如兰梓忽起忽落的心湖,忧伤的湛蓝,是海洋绿与橘子黄的结合体。

2

九月十一日

粉色霞雯,青桐镇。

不合宜的名字,青桐镇乏有桐树的印痕。最多的是橘子树,刺激酸涩的味道,橘的金黄,足以盖过阳光骄傲地显摆。

橘子味的青桐镇,青桐镇的橘子味。

兰梓依恋橘子味道,摇晃橘子橙色,浓稠的橘子汁,冲击味觉的酸甜。仿佛青桐镇南区古刹寺的幽深悠然。亘古不变的暮钟声,有着深入人心的知觉,只缘它理所应当得自然。

夏依隐匿在兰梓的橘子世界里,那是有别于绵长亘丽的川流,有别于人烟阜盛的市集。末了,它不过是最原始的状态,仿佛,注定了的。

“你很喜欢发呆吗?兰梓同学。”不显突兀的男低音。

“有事吗?”兰梓抬首看见了他,白皙的皮肤、黑框的眼镜,竟有些像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兰梓有了几分笑意。不知是他有当斯文小生的潜质,还是他拥有大量突变成班主任的隐性基因。

“我不喜欢别人看着我发呆,这是表格,你必须填,别问为什么。有很多事是没有为什么的。”说完,镜片闪过一丝微光,不待兰梓否定就走回了座位。

兰梓觉得更想笑了,他有让乾贞治抓狂的本事,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她想。倏然,黯淡。多久,缺乏想笑的冲动了。

看向桌子上斜躺的表格,转正,赫然发现上面令人愕异的标题—橘子社团申请书。这是什么东西?

“呵,你是被亚琨网罗的第一个新新人类,你有福了。”兰梓的新同桌齐诺掠过兰梓耳畔,难隐的偷笑扫入兰梓眼眸。

“为什么是橘子社团?”

“因为青桐镇的橘子多呗。亚琨想把它整成水果之最。这简直是幻想,对不对?”

仅仅是因为喜欢橘子吗?他好像说过有很多事是没有为什么的,也许是坚持吧。曾几何时兰梓也有这样那样的坚持,坚持着青桐镇的橘子不会老掉,坚持小孩可以不用长成大人,坚持她和夏依永远形影不离……

3

九月十一日

粉碎齐诺衷心的建议,无视同学们刷刷落地的眼镜,她把表格交给了亚琨,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名字—兰梓。善于观察的人,纵使脑海储存满了,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令人忽略的细节,譬如亚琨嘴角传达的一丝笑意。

“你应该把它填满。”低沉的声音—这像是一句命令。

“没有那个必要。”青春真的有猖狂的权利,不是吗?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拽的女生了。”

“彼此彼此,你的拽并不亚于我。”

“如果开会,你会去吗?”

“开会,干什么?”

“吃橘子。”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会吗?橘子有疗伤的作用。”

铃声切断了两人的谈话。兰梓思索着,疗伤吗?是外伤,还是心伤?

4

九月十六日

九月,青桐镇的湿恢复了,在烟霞雾横的小镇里淡然地存在,无声地絮着空气。小镇南区的落英路,沿边种满橘子树,再倒一层便是高低不平的老旧公寓。这些公寓并非年久失修的吊脚楼,却远比吊脚楼苍凉悲怆。顺着墙边裂缝遗留下的浓稠污水,似是九月的湿留给其深深的眷念。晾衣区的竹竿上倒垂着几件泛白的牛仔裤、打补丁的内衣,偶尔会孤单地挂着几双破了洞的袜子。

掠过王家的小狗,掠过屋隅堆起的垃圾,掠过闲散的白发老人,坐在公交车上的兰梓不禁潸然泪下。

落英路,当下清秋,是坠落琨黄的地毯。复始不止,仿佛时间停伫,依稀如然,没有半点物是人非的悲凉。

夏依和兰梓的童年镶嵌在落英路充斥的橘子世界,幽幽的,如磷火,挥之不去。

六岁—孩提最浪漫的年纪。夏依撞进了兰梓的生命,关于认识的细枝末节早已随时间自然地淡化,兰梓只记得她们坐在橘子树下,揪着各自的辫子,漫骂来往的行人,不必担心行人会恼火,因为无论多少粗鄙的话都会浓缩成一句—童言无忌。

七岁。夏依和兰梓偷拔了夏依婶娘家种在阳台泡沫箱里的青葱。扮家家酒时,即使是一颗真实的蛋,一粒真实的米都能让人感动到落泪。就像有些东西,替代品永远不可能如真品那般撼人心弦。靠落英路左侧从邮电局起一百步走至一个拐角处,幽深寂静,那里便是童年的夏依和兰梓的秘密基地。素日,鲜少人会来到这里。等到清明时节,拐角处,灰白的水泥路染着赤黄的水泥。因为顺着拐角下去,便是分布无序的坟冢。毕竟,年幼的孩子时对犯禁的事分辨模糊。

八岁。彼此依偎着,在即坠的夕阳中,细数落英路上红色的“甲壳虫”、黑色的“甲壳虫”。等到夕阳彻底地跑掉,橘黄色的光辉笼罩着放风筝的孩子、捉迷藏的孩子、骑脚踏车的孩子……阒然忧媚的夜晚,属于她们肆无忌惮的童年。

九岁……

十岁……

十一岁……

四季周而复始,开始了,便不曾结束。来来回回,轮流着春、夏、秋、冬。兰梓多么希望夏依能带着孩童天真烂漫的嬉笑,携着孩童你来我往的斗气,还有几声巨大的哭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然后笑靥如花地说:“让你久等了,兰梓。”

5

九月十六日

“一个大男生,整天抱着棵橘子树,你还要不要脸。”

“脸是你给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

“你说什么?死小子,你给我滚出去。”

“成天只会喝酒,你叫我滚我就滚吗?告诉你,如果我是死小子,你就是死老子。”

……

两个怒发冲冠的人对峙着。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卷着裤脚,手里拿着一瓶绍兴酒,墨蓝的T恤有好几处突兀的灰色,很是愤怒的神情夹带着些许的痛心。另一个人背对着兰梓,背影与他很是相似,那个人的名字有着浅浅的、淡淡的阳光——亚琨。

一片橘叶脱离了枝丫,旋转,旋转,终了,蜷缩在坑洼的泥土里,悠闲地滋润着晒进来的阳光。公交车踩踏着几片落叶,轻轻地、轻轻地驶过,留下几道或深或浅的车辙……

6

九月十七日

不知道谁给高考下了个定义—如影随形的杀手。堆积如山的试卷、无法计数的题目、荡漾心弦的分数,压榨着考生的每一个神经细胞。

兰梓走进教室后,映入眼帘的是好几十颗黑黑的脑袋。即使有几处微声细语,谈论的也不是BTV音乐榜上的排名或者NBA的赛事情况,而是杂化轨道外加磁场、电场。黑板上总是挂着班主任的两字箴言—奋斗。并非豪迈苍劲的字体,却总能让抬首的人斗志昂扬。

青春,是类似于“奋斗”的字眼吗?

兰梓跃过堆积成山的书本,走到亚琨旁边,定睛一掠,发现他手里拿着民航招飞局(民航招飞局是提前招生的,主招飞行员)的录取通知书。

“你通过了?”

“嗯。”

“去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去了?”

“我不知道。”

“不去为什么要考?”

“我不知道。”

7

九月十七日

人字形样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是青春赋予的权利。亚琨逃出兰梓的质问,独自躺在艺术楼旁的草坪上。

截取阳光的眼线,赤的、橙的、黄的、绿的、青的、蓝的、紫的,妖娆妩媚,融合后只剩下炙热眼球的强光。

倏地,亚琨感觉腋下有些冰凉,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橘子滚向自己。他猛地往后一仰,借着向后使的劲儿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亚琨恼道。

“给你疗伤的橘子,算是第一次开会。”

“你知道什么?”

“你父亲。”

亚琨咧开嘴笑了,惨白地笑。他蹲下来,拾起兰梓塞给他的橘子,剥掉繁重的皮,一瓣一瓣和着泪吃进嘴里。

“男生,不适合哭。”

“为什么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了。”

静默。

“那天你跑了之后,你父亲哭了。”

亚琨惊愕,瞪大双目,满脸的不可思议。兰梓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找他父亲。

“能去就去吧,不要为自己铺垫悔恨终生的未来。”

“你知道什么?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他要毁掉我的梦,我的梦。”亚琨脸上的神情因百感交集而变得不自然,吃橘子的动作微微减缓。

背起素蓝色的挎包,兰梓轻声地走出那个角落,因为她知道,亚琨的心里明澈如镜,只是他与父亲彼此的执拗让他们身陷泥潭,难以挣脱。

抬首,蓝格子的天空倒映着青铜镇的橘子树。

8

九月十七日

雨润烟浓的落英路,掺杂着粉红粉红的晚霞,湮灭进傍晚的集市。熟悉的讨价还价的分贝、熟悉的刺鼻鱼腥味、熟悉的机车喇叭声,集市仿佛无法缺少这令人无可奈何的喧嚣。

亚琨的家里,集市的喧嚣恍若隔世。漆黑的屋子里升起的也就是一缕一缕的烟晕。亚琨轻轻地打开了门,门闩支吾的声音格外刺耳。门外橘黄的灯光映着父亲沧桑的面容。

“回来了?”

“嗯。”亚琨有些诧异,许是父亲面对晚归的他第一次如此地心平气和。

“桌上有晚饭,你把它吃了吧。”父亲不自然地弹了弹烟头上的灰烬。

灯光中父亲的白发刺痛着亚琨的神经。总是慨叹时光的飞逝,却忘了回首望望父亲已悄然斑白的华发。

“爸,你吃了吗?”亚琨别扭地把头转向了外面的橘子树,似乎有背影的橘子树才不显孤独。

父亲微微颔了首,殊不知眼眶里盈着的泪水已滴落在地板上。

“亚琨,想去就去吧。我不会再强迫你了。”父亲艰难地抽着烟,到底是烟苦涩,还是心苦涩?

静默的空气停住了许久,然后被亚琨的一句话轻易地打碎了。

“爸,谢谢你。”

兰梓眼底收尽了这一幕,她转身独自走在落英路上,望着人越来越少的集市竟没有半点的怅然若失。

青春需要你猖狂,孑然一身的人常常是隐匿于黑洞无垠无际的角落里,有别于消失的百慕大三角,是真实悸动的存在。打落莫名的防御,寂寞的狂放不羁是脆弱的。

9

十月十日

“夏依,树为什么要用年轮来计数它的年龄?”

“也许它要用圆圈画上每一天的完美;也许它老了,怕自己会忘记。”

“那么夏依,可以把你忘了吗?”

“为什么不呢?我最不希望的其实就是你因我而痛。”

兰梓的梦里,夏依是主角,橘子树是背景,远去的记忆是编剧。

重复昨天早晨的动作,家里—沙县小吃店—学校是早已安排好的路线。公交车上,兰梓发觉经阳光斜射拉长的橘子树影已不再那般孤独自傲了。

教室里,兰梓靠窗的座位仍旧罩着阳光,宛如被撑开的蚕茧正在慢慢地扩大。此时公交车上的兰梓或许还不知她桌上淡紫色的信——兰梓:

因缘你我相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月,我却已视你为挚友。

去年,我的母亲因病去世,曾是飞行员的父亲和我都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中。那以后,父亲每日酗酒,我们的隔阂越来越大。母亲最喜欢吃橘子,母亲辞世的那一刻,我便定了一个目标—把青铜镇的橘子推向世界的巅峰。看似可笑的理想,却是我所坚持的。没有人料想过高锟能发明晶体硅,不是吗?

父亲对我的理想极为唾弃,他所要的只是我继续他的梦。原本我一直以来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日父亲对我说—我不怕你的梦,只怕你填不了梦碎的伤。我缄默,我知道我的执拗蒙蔽了我,于父亲,我明知道,逃不过的,逃不了的,却还在逃,逃得这般离谱,逃得这般落魄。

父亲答应让我坚持自己所要的。我的内心仿佛钻进了无数只蚂蚁,撕咬着各种情感神经。我明白,我所要的。

谢谢你,因为你,我选择了面对。彼时,你的目光仿佛诚恳地告诉我,别让自己后悔。

兰梓,我曾告诉过你,橘子有疗伤的作用。但也许,它也饱含青涩后酸甜的滋味。

亚琨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对着启微星祈祷,就能保佑离世的人。夏依,兰梓不会把你忘记,只会依着启微星,开始走一条伤口愈合后的路。

于亚琨,于兰梓,终是粘合了属于他们的橘子的青春。

我等成了一块石头,望向你离去的方向。木华水清,人来人往。你出现的时候我变得柔软,四肢灵活,迎接你。忍冬草探出我张开的瞳孔。路旁麻花一样、火焰一样、竹筷一样的树,经络分明的手勾勒出丰满的果实,挥洒青春,祭奠这片执着的土地。

我背负着青石板上的脚印,你载着乌篷船上的对饮之人。细腰蜂和黄蝴蝶绕开传播的蒲公英,躲过积雨的云彩。我们不得不抱着开败的昙花哭泣,追随它逃遁的芳香。栅栏上的红蜻蜓,温柔地呼吸着夏天的原野。我蜷曲在梦的气泡里,侧耳倾听内心世界的繁华、萧条。

黑靴子和绿胶鞋整齐地摆放在床前,我在昏黄的光线下读书,和蚊子交涉。你抵制不住春色的诱惑,迫不及待地爬到楼的高处,同我的眼泪一起落下来。你取悦八荒的邪魔,我用软剑杀绝黑猫。头颅埋进凌乱的地毯,脚趾上桃花灿然,浮动的甲板忧思陌上的章台和少年。

乌鸦飞击斑驳的铁门,蜘蛛抱着光裸的树干。清晨的泉水榫接飘絮的天空,你摇曳的玉环欢悦如绿色的火焰,我躺在你细腻绚烂的容光里。小小当垆女钻进我的心窝,我朦胧的心事在酒香里浮动。燃烧的沙粒在大道上奔突,嗅觉蔓延向遥远的地方。

你的皱纹埋藏我的荣光

文/丁鹏

心窝,我朦胧的心事在酒香里浮动。燃烧的沙粒在大道上奔突,嗅觉蔓延向遥远的地方。

我只如树懒爱上了蚂蚁,无关男人对女人的征服,不是老人对秩序的维护。你边翩跹舞蹈边脱下羽衣,似花盛开露出律动的花蕊。风在你红色的指甲上吹了一个下午,你妩媚而疲倦若一个春天的旅馆。恋恋的脚步同依依目光的距离,夜穿越你赧晕的面颊和我垂落的手臂。

离群的蝉趴在滚烫的石头上发出微弱的、自己的声息。我独自远行,将心在寒冷的井底放生。你早已不用我送的银耳环弥补疼痛的耳洞,却在告别的筵席上偷走我所有酒窝和泪珠。缤纷的花瓣绰约地旋转,甜美地歌唱。我的灵魂死了,开始漂泊了,你知道吗?

穿堂的风撩起炎热的梦,我坐在凳子上涂画素描:静谧、蜿蜒的路,你怀抱着琵琶,画眉落在垂杨上。我渴望理解你处女的星辰、河流和时间。我感觉到你柔软地卧在我身边,天真、不设防,我甜蜜、缱绻地折回浩繁的书页里,光阴如童年浸湿的指尖上斑斓的贝壳。

人为爱情的绮罗迷惑,买椟还珠,偏离或舍弃了生存和生殖的内核。我一言不发地钻进故纸堆,穿梭时空。归来,衣襟上插两朵野花。我手中光滑的石头与斑白的麻雀,跌落金色的波澜。打捞年幼无知的过错,沉入我掌纹的珍珠野蛮而鲜活。

粉碎青草的水分萦绕你丝绸的长袖,我捧起阴影里的诗句,流着泪,怯生生地望着阳光。从冰冷、吵嚷的人间遁入温情、安稳的梦幻。风的线条流经玉树的鳞片,无邪的脸庞和欢笑,孤独而轻盈的青鸟。黑白的天堂若松软的毛巾般舒适,而我不得不回到现世的魅影中沉默。

心涛碰撞的那一刻,我惊艳得魂不附体。我发誓用恶贯满盈的爱救赎你不可一世的温柔。可事实是我亲吻你明眸与你辞别,离开回忆的轩榭、虚构的花圃,回到瘴疠弥漫、废墟杂沓的现实,借这里蓝色的理想煎手中饱满的鸡蛋。

我从骊山背下一只火狐,路边有农民叫卖苹果。秦陵出走的始皇帝迈进挂着玉米的屋檐,解下玉佩向主妇换来一碗美味的臊子面。夕阳落在茂盛的国槐背后,像司机在路边修理磨损的汽车。飘来一朵唐朝的云,我经过小雁塔正赶上下雨。

长大的稻草人守望故乡的绿野,你缠绵的发如夜之舌含住我的奔跑。盛夏熏风掠走月夜暗香,我没有畅茂的尾巴吸引你的蓝眼睛,没有光辉的翅膀挽留你的红鞋子。窘迫围困湍急的狂热使我游不出愁苦的梦幻之湖,我必须攀缘陡峭的石头才能到达五光十色的山顶。

明净的教室,安宁的呼吸,我坐在你左边,出神地看你旋转的蓝裙子,你温软的声线若彩蝶在我的心间飞舞。我采摘树莓、煨可口的粥、微笑着坐在你身边,守护你两犀脆弱的笑花和心地仁慈的衷曲。我们拥有小时候捏橡皮泥一样的简单快乐、地老天荒。

白床单罩住身体,游戏的喜悦、等待的燥渴。我如此疲倦以致完不成最后一次捉迷藏,我认输了!显形、呼唤、哭泣,你都没回来找我。我的年华所剩不多,往事的肥皂泡一一被击碎。我望着萎谢的大榆树,那里曾是我们玩泥巴的工厂、打羽毛球的体育场。你立在树下娇羞地眺望我,摇晃手中的两根冰激凌,我欢悦地跑步跟随似流光里的景色。

盛开·新概念·空蝉 - 网得空蝉漏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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