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鸿门宴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

低低道:『天黑了,

路上有我,

与你同行。

如果你回到家中,

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

也是因为有我,

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

“你从此不要再考科举!”这是父亲离开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他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冲进书房,歇斯底里地将他的书卷全部撕成碎片。

他不知道一向严正却又不失慈爱的父亲为何会有这般大的转变,他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曾问过父亲他究竟有何不是,可是父亲没有给他答案,以至于这个疑问成了他心头的包袱。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他亦无法放下,辗转难安。

直到冬至的那一天,祖母身边的秦妈妈领了大夫到他的万熙苑来,笑着对他道:“大爷,你好生坐着别动,陈大夫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让他伸出手来,刺破了他的指尖,取了他的血液。随后便把他带到了寿昌苑内。

自进门的时候,便听得柯老太太语带愠怒:“我不管你究竟怎么想,既然你非要滴血验亲,那我就让你验这么一回,让你看仔细,安儿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怔怔站定在厅堂中,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

与此同时,有丫鬟捧进了一钵清水,放在堂内的紫檀圆桌上。陈大夫在旁道:“滴血验亲这一法子,只须取了老爷和大爷二人的血,分别滴入清水之中,若血融为一体即为亲,若不能相融……便无血脉之亲。”

他心头大震,整个儿呆住了。为何?为何竟会思疑他不是父亲的血脉之亲?

秦妈妈捧来盛着他们父子二人血液的小盏,分滴入了水中,又将那水盘端至柯老太太和大老爷的跟前,只见盘中水波荡漾,两滴深褐色的血珠子在水中晃晃悠悠,却似相互排斥,等了半晌,始终无法相融。

柯怀远面色僵冷,咬紧了嘴唇,一双手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突突跳起。他转头瞪向母亲,难掩悲愤:“你看到了,你可看清了!”

柯老太太眼神满是不可置信,她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安儿不会不是我的孙儿!”

柯怀远眸底血红,有撕心裂肺般的伤痛,他声音颤抖:“娘,这就是真相,你为何要一直追问我?我已经不想再提,你为何一再地要我说个明白?是你逼我……是你要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柯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她看一看儿子,又看一看孙子,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那盘水跟前。

她面如死灰地盯着水中那两滴不能相融的血珠。少顷,她咬紧牙一扬手,将那水盘打翻在地,只听“咣当”一声震响,水洒了一地!

“我不相信!这个不是真相!真相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相!”柯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回过身来,厉声说道,“咱们今日没有什么滴血验亲!没有什么父不成父、子不成子!你们全当今日瞎了聋了,没看到没听见!外头若传出半个字的闲言碎语来,我老婆子绝不容你们安生!”

祖母屏退了一众下人,他仍旧是那样呆呆地立在原处,面对这般变故,他完全没有承受的准备与心力。

柯老太太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不觉滚下了泪来,对父亲道:“安儿不会不是你的亲儿,他刚出生那会儿,一张小脸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的感觉不会错,不会错!安儿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带着他,就跟你小时候带着你一样!你不能……不能不把他视为亲儿!”

柯怀远亦泪如泉涌:“娘,刚才的滴血验亲,你是亲眼所见……”

“不要跟我再提什么滴血验亲!”柯老太太含泪怒斥,“你这个糊涂混账的,简直是猪油蒙了心!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竟当了真!这混账的滴血验亲又是谁人给你出的主意?你竟全信了!你放着亲儿不认,只管跟那小蹄子厮混在一块儿!明儿那贱蹄子再挑唆两句,让你连我这老娘也不认,我正好和安儿一块走得远远的,也省得我祖孙俩在你们跟前招嫌!”

柯弘安迷惘地靠在祖母怀中,耳闻着这一切,整个儿如同虚脱一般,没有任何反应的力气。

不管后来父亲如何向祖母跪拜认错,可也只是尽那情面上的孝道罢了,父亲没有听进祖母的话,只因那两滴永不相融的血珠,父亲对自己仅余的一点亲情也消弭殆尽。

他的存在,是父亲心中的奇耻大辱。

可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有祖母横亘在中间,父亲没有名正言顺将自己送走的理由。

一杯掺了致命毒草的雨前龙井,足以让他无知无觉地饮尽,剧毒弥漫于他的五脏六腑,连家中有妙手神医之称的郑大夫,也只能诊断出他是病如山倒,一应救治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不是不知道父亲和苗氏终究会走出这一步。他设防了这些年,终究也是没逃过去。

“安儿,我帮你定了容桂家的大闺女。她叫容迎初,三天后便会过门了。阿弥陀佛!希望她真有这个福气能替你挡过这一劫吧。”

她叫容迎初。

听到祖母的话时,他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可是,他还是听清了这五个字。朦胧意识的间隙中,还是浮起了似远还近的遥遥印象。

他中毒已深,症状犹如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际,他无力地伸出手,示意祖母靠近他。

“不要让她来……”他双唇轻颤,气若游丝。不要让她来,这个家族里的包袱,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背。他身体内的毒和他心里掩藏的秘密一样,是这个富华却又腐朽的家族沉淀多时的阴影。

为什么偏偏是她?

“安儿,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皆有定数。若命里有这一遭,任谁也逃不过。”祖母轻轻叹息。

当祖母说出她的名字,当祖母告知他她将来要到他的生命当中。

“不要让她来……”只要意识稍微清醒,只要有力气讲话,他重复的均是这么一句。

可是祖母已然离去,为他张罗娶冲喜媳妇的诸般事宜去了。

为何会让她在这个时候,成为他的冲喜媳妇?他什么都没有,他连性命也快要保不住了,更遑论是保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在冲喜礼的那一天,他连翻个身看她一眼,也做不到。

只是隐约地透过纱幔,看到她一身大红喜服,周遭冷冷清清,她的身影犹显单薄而孤立。

她终于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可她也不会知道,他始终在等她。

祖母几经周折,托人为他寻来了一位隐居的医师,伪装成为道婆进来为他诊脉医治,向外间放出的风声,便是要为安大爷祈福增寿。

他的毒被慢慢地清出了体外,在外人看来,安大爷的病是日渐好转了。

紫文每日在他耳边说得最多的,就是对容迎初这位新奶奶的不满,以及苗氏的某些意图:“大太太恐怕是不愿意让那容氏留下呢,大爷,你看这容氏那副寒碜的模样,哪一点像是高门大户里的奶奶呀?”

他想要说什么,却止不住连声咳嗽。

脑中却闪出一念——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帮她。

父亲和苗氏那森冷叵测的目光于眼前闪过,纵然他已经在为自己部署一条生路,可一切成败未定,一天生活在这个家中,他便有一天的危险。

他在他们的意外之下存活了下来,正是需要好好韬光养晦的时候,如果他在此时着意地去保护迎初,那么,只会更让苗氏觉得,他的好转与迎初有莫大的关系。

只消这么一想,他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不,不行,不能置迎初于险境之中。

与其让迎初继续留下受他之累,不如……

如果苗氏真的一心想将迎初撵走,那么,让她走吧?

她离开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冷眼看着紫文满眼计算地要他为她惩治迎初,心里只默默叹息。也许,这只是开端。他可以借着这个开端,想方设法地,让迎初离去。

只是,他要狠下心肠。无论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什么,都不要施以援手。

迎初,迎初,你不要争了,不要争了,你不会如愿的。

我不是一个好相公,可以给你依傍,让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就是让你离开这个家。

可是他纵然袖手旁观,仍旧替她的苦心孤诣而感觉到心急如焚。

她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要争的,只不过是一个名分,他柯弘安正室夫人的名分。

那夜她病倒,秋白来告知他时,他想也不想便来到了她的房中。她已然昏迷,不会知道他在。

于是他才会忘情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吻她发烫的指尖,于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迎初,如果你好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不会再看着你受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是一份尊重,你有你的坚持,你有你想走的路。

可是我却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一条注定不会好走的路,我好想好想跟你说出真相,让你知难而退。

可是你满眼坚执,因为于你而言,没有不争的理由。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突然会想,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不放弃的执著。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如果,你只能留下。

不是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不怕苦。

可是,我分明应该让你不受苦。

那一年,娘很离奇地病逝了。

在那个桂花盛开的时节,娘的遗容苍白如桂花那玉洁冰清的花瓣。

苗氏在所有人面前恸痛大哭,跪趴在娘的灵前声嘶力竭。

身穿一身白麻孝衣的他趁人不觉来到她身边,轻轻地在她耳边道:“姨娘,娘是怎么去的?”

苗氏一惊,猛地转过头来看他,梨花带雨的脸庞上掠过几许惊恐。

他迅速收敛了神色,慢慢地在娘的灵前跪下,三叩首后,再站起身,方木然看向满目惊疑的苗氏。

不是没有注意到,当他不再言语的时候,苗氏那在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与杀气。

他的天地亦在娘的逝世后彻底崩塌。

父亲不准许他继续考科举,他只有终日闲闲散散,在日渐深重的仇恨之中,愈发真实地伪装自己。

他的话语轻轻浅浅地回荡在她的耳际,经年的遗恨与伤痛,在他举重若轻的语调之中,似乎已成了不足挂心的暮散朝云。

她执起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冰凉,她握紧他手,试图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温暖。

“娶进韦氏,本是爹和苗氏之意,但亦正中我的下怀。”他的话音益发放缓了,似是有了某种顾忌,是顾忌她的感受。

她垂下首,安安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韦将军是个鳏夫,自他的元配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没有再娶。虽然他府里也有几位姬妾,但一直无所出。韦氏是他的独女,也成为韦家唯一的血脉。韦将军当日托了官媒为他的千金物色佳婿,首要的条件并非才学家世,而是对方是否愿意和韦氏一起跟随岳丈到边疆生活。苗氏当日费尽心思要促成这门亲事,目的也只是想让我离开柯家。我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是不明白爹的用意。”他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之上,更拥紧了怀中的她,“可我还是选择了一条难辨对错的路。我本应拒绝,可我却接受了这门亲事,只因当时的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这个家。只要你走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谋划我要进行的事。因为我答应这门亲事,最大的原因在于,我与韦将军暗地里达成的共识,他会帮助我得到我想要的。可是……”

他捧起她的脸庞,目内流转着无尽怜惜:“可是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今生最错误的决定,是我走错了一步棋,让你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与磨难。是的,我知道你习以为常了,习惯了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挣扎,一个人力争,一个人坚持。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事情到了这个境地,我无法回头,可至少我可以好好保护你,倾尽我的所有来保护你,让你不要再像以往那样孤立无援。”

她双眼内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水雾,有苦尽甘来的欣慰:“过去我心里有许多不解许多害怕,但今夜你让我都明白了过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弘安,这条路也许会更难走,可我愿意陪你一起走下去。”

他低头深情凝睇,温浅的气息扫落在她的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的额际,如撷珍宝般,自她的额头至眼角,继而温柔地吻落于她的朱唇上。

“只是这样一来,迎初,你日后便要与我一同担惊受怕了……”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低低道:“天黑了,路上有我与你同行。如果你回到家中,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也是因为有我,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

他心领神会,握紧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不管旦夕祸福,不管阴晴圆缺,风雨同路,此生携手,并肩共行。

此生唯愿,不离不弃。

翌日晨起,容迎初照旧早早便让秋白、亦绿进来伺候更衣梳洗。虽然经过昨夜一役,她得悉了这府中人与事的错综迷离,这份得悉使得眼下的局势更添了几分迷离,但或许是因为知晓了个中的深浅,也许是因为他心意的明朗,她心中反而多了一份淡定与沉着,不复往日的犹疑与忐忑。

学绣的霞芜苑依旧要去,柯弘安在她出行前便与她约定:“今夜在正院用膳。”她自是含笑应允。

到了霞芜苑,秋白当着韦宛秋的面把昨日所绣的帕袋取出来,笑着朝柯菱芷扬声道:“四姑娘,你瞧瞧我这个绣的,便是昨日说的十字绣四分之一绣法,你的也给我看看……”她一手拿了柯菱芷跟前的小荷包,高高举起,“四姑娘这个用回针绣法也很不赖呢!绣功之巧妙,跟我家奶奶的有得一拼!”

容迎初听秋白这时讲话有点不同于往日的腔调,心知是有意在韦氏跟前做戏,不由掩唇而笑,随后把那花样奇特的挂饰也放到了当眼处,笑道:“正好我今日就想让你们看看这个花样儿,这里面有个别致的名堂,你们看这阿物儿圆头圆脑的,有点像养在偏院里的哈巴,其实是只小熊呢!”

此时师傅尚未到来,马灵语和柯菱姗她们听了容迎初和秋白的话,又看到这几样新鲜的绣品,都起了兴致,纷纷围了过来,絮絮地向她们三人探求这绣活的针法和花样。姑嫂姐妹几个碰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唯有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暗自留了心,乘众人不觉之时侧过头去,觑了不远处的韦宛秋一眼。

果见韦宛秋正亭亭地立于绣架前,眼光疑忌地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一张玉面上露出几分惊异之色,连原本正拈针刺绣的两手也忘乎所以地握紧成拳,那指尖间的绣针刺伤了掌心也不自知。待得一旁书双急切上前道:“奶奶,您的手……”她方稍稍回过了神来,蹙眉把绣针抛下。

容氏、芷姐儿、秋白三人,竟然都会十字绣?

韦宛秋惊骇不已。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这三人,都跟她一样,是误入这个时空的穿越人士?

不,不,不可能。

抑或是她们其中一人是穿越人士,是这个人教会另外两人十字绣法?

不管她们谁是穿越过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这里有她的同类!

她极力按捺下心头诧异,款款落座,眼光一瞬不离地在容迎初、柯菱芷和秋白三人身上打转。

一山不可容二虎,究竟谁是另外一名穿越者,她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轻易放过。

难得看到韦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容迎初与秋白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相视一笑。

至夜返回正院之中,容迎初倚在柯弘安身侧,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出了今日所为所见的一切。他微眯着眼睛,凝神细听她说话,嘴角的一缕笑意随着她的话语渐深。末了,他握住她的手笑道:“韦氏心机深沉,这许多事都是她背后推波助澜,要让她安分下来得花点心思。你和秋白这样吓她一吓,兴许能让她有所忌讳,不过……”他敛起笑意,眼中泛过一抹浅浅的忧虑,“我看这韦氏并不简单,最近正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你们都要多加小心。”

她点了点头:“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正如你所说,韦氏不简单,也就不能用平常的手段去应付。既然她总是从背后算计咱们,那咱们就想法子让她露出真面目,看清楚她的一行一举,才能改变我们在明她在暗的局面。”

他凝视着她,抬手为她把耳鬓旁的几缕碎发挑到耳后,道:“迎初,现下已经不是过去了,凡事不需要你费尽思量,即便有明枪暗箭,也不需要你挡在前头。万事有我呢,我已经安排了人在韦氏身边,他们会帮我留心韦氏的举动。”

容迎初不觉失笑,道:“相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料定他们不会轻易罢手,所以我也派了耳目到苗氏身边去!”她话音未落,秋白便挑了帘子进来道:“大爷,奶奶,方姨娘有要事禀告,人就在外头呢。”

当日的紫文姑娘如今成了方姨娘,衣着打扮愈发有主子的风范了,但她进内见着柯弘安和容迎初,却是极尽低眉顺眼,丝毫不敢露出半点骄色来。她向容迎初按规矩行过礼后,方恭敬道:“奶奶,您当真有先见之明,紫文在大太太那儿果真听到了要紧的事儿。”她眉目间浮起几分紧张与凝重,“韦奶奶刚才为大太太出主意,让大太太出帖子把冯家的孟夫人和赵家的华夫人一同请到府里来听戏,说是要让华夫人与芷姐儿见一见面,还要让柔姐儿到孟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心,只说是好安排两位姑娘的亲事。”

容迎初闻言一惊,蹙眉看向柯弘安,只见他若有所思,沉静地问紫文道:“她们选在了什么日子?”

方姨娘忙回道:“帖子里邀约的日子是这月的初六,也就是四天后。”

柯弘安缓缓颔首:“甚好,我还有四天的回旋余地。”

容迎初给了方姨娘赏,命她退下后,问自家相公道:“你心里可是有了主意?”

他沉吟片刻,道:“事到如今,单凭咱们之力已是无法定下芷儿与冯家的亲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与冯家达成共识,另辟蹊径。”他望向她的眼光带着无尽信赖,“初六日若两家夫人当真应邀前来,咱们不能让芷儿落了单,咱们作为兄嫂无论如何都要陪同在侧。”

她深以为然,笃定地点头道:“此次她们是有备而来,指不定就是成败的关键了,我绝不会让她们得逞。”

至初五日,戚如南便亲身前来万熙苑告知容迎初,府中的戏台已经搭好,也请来了戏班,明日便宴请冯御史家和赵太师家的两位夫人前来看戏,家中既来贵客,这边安大爷和两位大奶奶自是应该出席会客的云云。

柯弘安和容迎初二人本已有了要陪同芷儿出席会客的打算,这时戚如南竟然亲自来请,想必是受了苗氏的驱使,可如果苗氏想要在这次听戏宴席中掌握芷儿的亲事,该是要想方设法避开他们二人才是,为何竟会堂而皇之地请他们出席?

一时不知苗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不敢大意。初六日一早,容迎初便来到柯菱芷的苑中,正好看到小姑子正对着问兰、问菊她们拿出来的衣裳发怔,遂上前奇道:“我以为你都装扮好了,怎的连外裳都没换上?”

柯菱芷一指榻上的水蓝色缎面小袄并柳绿色的百褶襦裙,道:“这是刚才三嫂子过来帮忙挑选的衣裳,她说今日要见两位夫人,衣着打扮上要分外讲究。”她停一停,轻声道,“说是赵家华夫人喜欢这种贤淑的打扮。”

容迎初若有所思地拿起小袄,片刻后,嘴角边扬起一弯弧度:“这下三弟妹是提醒咱们了。”她转向问兰和问菊,“让我看看你们家姑娘的衣裳,要见贵客,得再花点心思挑一挑才成。”

经过细细的挑选和搭配,她让小姑子穿上了一袭胭脂红的缎袄子,下着鲜黄色的碎花松绫裙子,头发只绾了一个松松的流云髻,戴上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再斜插一枚点翠牡丹花形金簪,只此装扮已犹显娇艳俏丽,又在妆容上着意地浓妆艳抹了一番,更平添了几分矫揉造作的俗媚之感。

当柯弘安、容迎初和柯菱芷三人一起来到搭下戏台子的熙祥苑时,苗夫人抬头看到柯菱芷那一身打扮,果然不满地皱了皱眉,眼神带着责怪意味地横了戚如南一眼。

戚如南亦觉意外,眼光从容迎初脸上掠过,心下释然,只垂首不语。

这时柯弘昕领了戏班的一行十六人走进戏台后等候,韦宛秋随着他们一道走进了园子里,她莲步姗姗地来到苗夫人身侧,温婉道:“娘,那华夫人原是广府人,她素日在自家府里看的也是广府戏班,正好冯御史大人也是广府人,孟夫人对广府戏也不陌生。所以我便跟三弟妹他们提议这次也请外江广府戏班,唱念虽都用广府方言,不过又保留了昆山腔、弋阳腔,咱们还是能领略其中韵味的。”

苗夫人颔首道:“不妨事,这次主要是宴请贵客为主,哪里的戏班都可以。”

韦宛秋朱唇边含着一缕柔柔的笑意,她抬眸望向柯弘安,眼神中别有深意。

正言语间,周元家的过来通传道:“大太太,华夫人来了。”

苗夫人忙和韦宛秋一同迎了出去,戚如南走在后面,经过容迎初身边之时,转头吩咐一旁的下人们道:“孟夫人比华夫人稍晚半个时辰到,你们先只准备华夫人的茶点。”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声,禁不住相视了一眼。容迎初才想要和柯菱芷一起迎接客人,柯弘安却一手拉住了容迎初,小声道:“三弟妹说得没错,孟夫人曾跟我提过她帖子上的赴会时辰,确是半个时辰之后。”

容迎初和柯菱芷心知这当中必有蹊跷,一时便不敢轻举妄动,暂且只得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苗夫人、韦宛秋她们便簇拥着一位遍身珠翠锦绣的贵夫人进了园中,众人一边让贵客上座,苗夫人一边转过头来,对柯菱芷道:“芷丫头,赶紧来向华夫人行个见礼!”

柯菱芷无法,只得上前去,容迎初轻轻拉一拉她,她心下会意,遂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条斯理地走近华夫人。

那华夫人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身外置一袭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从斗篷下可见其蹙金丝的黄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云霞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红色,皆用金线穿珍珠细细纳了。她一双手拢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的广袖之中,就那样不言不语坐在那儿,便已经流露出了遍身的贵气,让人不自觉的心感敬畏。

她年近四十,淡雅的妆容完美地掩下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留下的是她常年养尊处优累积的一股自矜与威仪。她在赵府中是主中馈的当家主母,教养子女媳妇均以“严”字当头,莫说是日常处事必要谨守的规矩,连坐立行走都自有她的一套礼数讲究。此时她细细留心这位柯家四姑娘,首先入目的自是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衣着打扮,已在心下暗自腻味——不是没有托人打听过柯四姑娘的品德秉性,都说是位娴静温良的大家闺秀,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也难怪,是个幼年亡母的嫡女,没有生母调教总是逊色一点,要是放在她手底下教养,是断断不能容自家的姑娘媳妇这般妖妖娆娆地示于人前的。

柯菱芷慢吞吞地踱到华夫人跟前,怯生生地回头看了紧随在侧的兄嫂一眼,方向华夫人行礼道:“见过夫人!”

这走路的样子,这见客的礼数,这一副没见过大场面似的小家子气模样,丝毫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华夫人越发不满,眼神里不觉带上了一丝轻蔑,还是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客气道:“四姑娘多礼了。”

苗夫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凌厉地瞥了柯菱芷一眼,面上只含笑道:“咱们芷丫头性子内秀得很,镇日家不过是躲在屋子里刺绣画画什么的,鲜少出来见客,一时见着了夫人,心里正羞着呢!瞧她连平日的礼数都忘记了,让夫人笑话了。”

华夫人的微笑始终得体如初,和气道:“姑娘家的三步不出闺门,一时怕生也是有的。不妨事,最要紧的还是姑娘的秉性,礼数规矩这些都是可以慢慢调教的。”

容迎初在旁听着,愈觉得心头发紧,这赵太师府家的夫人,果然如唐姨娘信上所书的一样,性子极其严苛刻薄,如今不过是请她过来相看一下而已,看她那眼光,竟已把芷儿视作自家媳妇般百般挑剔了,听这言下之意又是要于日后好生管教的意思,都是没有坐实的事呢,何来这般理所当然,想必是在苗氏处得过什么准信了。

她看了柯弘安一眼,得了相公允可的眼神后,方笑盈盈道:“夫人说得是,秉性才是最最要紧的!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咱们四姑娘虽说内秀,可实则在咱们一众姑嫂姐妹里面,还算是个主意大的主儿。我们都心疼她,凡事只知让着她去,她总有她的道理。再说了,四姑娘是咱们老祖宗手底下养大的,许多规矩连老祖宗也不与她较真儿,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后来的费心思多唇舌呀!”

华夫人听了她这一席话,面上便不太好看了。苗夫人冷冷瞪了容迎初一眼,当着客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对戚如南道:“你去和大哥大嫂他们坐到一块儿,和他们一起好生照应夫人。昕儿打理好这边后就回去读书了,你就多担待着点。”

戚如南唯唯应了,为柯弘安夫妻俩张罗了一下桌椅茶点,便一同在华夫人身侧坐了下来。

柯弘安和容迎初原以为苗夫人会安排韦氏与他们一道,眼下这样不免又觉意外。这时正好戚如南又命人为华夫人呈上戏本子点戏,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们二人的喜好。周元家的也率了丫头媳妇们上前伺候他们茶点,暖的热的、甜的咸的口味也是一番布置。如此一来,倒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一时未察觉苗夫人和韦宛秋二人早已走开,到了园子外头去迎接另外一位客人。

孟夫人才从翠幄青绸车里下来,韦宛秋便笑靥如花地迎上前来,殷殷道:“可把夫人给盼来了!刚才娘还惦记着,不知夫人何时来,让我们都在门前候着呢!”

孟夫人抬起头来,看到跟前的除了韦宛秋外,还有她身后一位穿着秋香色琵琶襟短襦并紫绡翠纹散花百褶裙的少女,那一张含笑的俏丽脸庞乍看只觉得似曾相识,正自犹疑间,便听韦宛秋对那少女道:“柔丫头,你这些天总盼着见一见夫人,如今可如愿了?”

柯菱柔刻意修饰过的面容上难掩迫切之意,她身姿轻袅袅地走前一步,朝孟夫人盈盈福身:“柔儿见过夫人,夫人金安万福!”

孟夫人心思何其澄明,已暗自有所意会,心知这必定是苗氏的悉心安排。当下她只不动声色,依着礼数受了晚辈的礼,亦不多言其他,径自往内走去。

苗夫人这时从园子里迎了出来,笑对孟夫人道:“夫人来了,快随我到这边入座吧!”边说着,边亲自为其引路。

她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园子的南边,与华夫人的席位隔开了一个十扇八仙彩绣屏风的距离。此时孟夫人与苗夫人她们一行人走了过来,本也没能马上看清华夫人那边的境况,韦宛秋施施然走到孟夫人身侧,朝前方一指,微笑着道:“瞧,华夫人头一次到咱们府里来,跟芷丫头说话可投契了,还有相公和姐姐陪在旁边,可热闹呢!”

孟夫人循着韦氏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柯弘安、容迎初和柯菱芷三人正围坐在华夫人身旁,虽然没到谈笑风生的地步,可也是一团和气的。

苗夫人亦笑道:“弘安和迎初他们最是得体了,毕竟是贵客呢,华夫人才来,他们也用不着我这个做长辈的提点,便晓得带着芷丫头过去照应了!”

韦宛秋像想起了什么,道:“我刚才跟相公提过孟夫人很快就要到了,让他随我们一起出来迎接,可现下……想是跟华夫人相谈甚欢吧?竟忘了这事了,我这就过去跟他们言语一声。”

苗夫人作势拉住了儿媳,道:“孟夫人才进门,可还顾不上歇一歇呢,还是先请客人入座再说吧!”

孟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身子是随着苗氏她们的邀请坐了下来,可目光仍停留在柯菱芷他们所在的一方上,目内泛起了一抹难以置信的疑虑。

众主子都点过了戏后,戏台上传来了高胡、二弦、扬琴、喉管等领奏乐器的和鸣奏响。这头一出戏目是华夫人所点的《醉打金枝》。

柯弘安听得乐声起,知该是客人已到齐,遂转过头来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坐在苗夫人左侧的孟夫人,他脸色微微一变,悄悄向容迎初递了一个眼色。

容迎初会意,亦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柯菱柔竟也到了场,此时只见她正坐在孟夫人的下首,殷切地对孟夫人说着什么,一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均是面带笑意,不是乐见其成是什么?

她心下怒意骤起,目带焦灼地看向丈夫。他轻咬下唇,似在思量着什么。本来并不甚明白苗氏她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看现下的情形,她们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了,不过就是想让孟夫人亲眼看到他们兄妹几人如何在华夫人面前殷勤,好使得孟夫人怀疑他们对冯家的诚意罢了。

只是眼下他们夫妻二人亦不能贸然抛下华夫人不顾而去。这是苗氏设下的陷阱,他们即使一走了之,都已然是于事无补,得罪了华夫人还是其次,还会让孟夫人觉得他们首鼠两端,欲盖弥彰,反而对芷儿的亲事不利。

如此一番思忖,他念头一转,抬眼紧紧盯着柯菱芷,口上不经意似的道:“从前看这出《醉打金枝》,郭暧口口声声责骂升平公主刁蛮不治难齐家,自恃公主尊荣欺驸马,那一掌打下来,总听旁人击节称好。可我却总觉得是郭暧蛮不讲理,小题大做,想他当初与公主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便该想到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可能如那寻常人家的媳妇般向翁姑屈膝遵礼奉茗茶的。这个道理没想通,他还来怪公主?”

柯菱芷接触到兄长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听他这一番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心念一动,不由微有意会。

果不出柯弘安所料,华夫人一听他这说法,面上便笼上了一层鄙薄之意,淡淡驳道:“戏文里边唱得好,既是莲并蒂共订佳话,媳妇下跪叩翁姑何算得是笑话。纵使帝女尊贵,可出嫁从夫,公主的名分已是夫君的枕边人,又岂能为君臣名义把常礼罢。”

柯弘安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柯菱芷鼓足了勇气,笑对华夫人道:“夫人此言差矣,我倒是觉得我哥哥说得在理。莫说是天家公主尊贵无价,便是咱们这些寻常公侯之家的千金,也是堪称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并不是说可以罔顾孝义,只不过我的孝义只对我的生身父母,什么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真的是太过了!”

华夫人脸色一沉,审视地看着她:“然则姑娘是想说,为人儿媳者,原便不必向翁姑尽孝,即便连奉茶侍奉等礼数,也是辱没你这等的公侯千金了,是吗?”

陪伴在旁的戚如南早在听到柯弘安的话时便已知不妙,这时眼看华夫人已然变了脸色,生怕会出什么岔子,更觉紧张,忙强笑着打圆场道:“刚才咱们还说芷丫头内秀呢,这下可是要跟夫人说笑话了?芷丫头在家中素来是顶顶孝顺的一个,孝义都在心中呢,怎么会有不必向翁姑尽孝之意呢?”

容迎初也知晓了夫君的用意,心里暗思此计绝妙,这时只乐得推波助澜了:“三弟妹你难道没听出来芷儿所说的,她的孝义只对她的生身父母吗?她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本来都是在家里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千金贵体,出嫁后却要为奴为婢的,要是知理的翁姑,也必不会忍心如此吧?夫人,你说呢?”

华夫人板下了脸来,冷冷道:“我倒没有安大奶奶这般的心胸见解,在我们赵府中,从来听不到这些尊卑不分的言语。我的长媳是相国府的千金,侍奉相公和翁姑的礼数周到又贴心,面面俱到。每日天未全亮,她就会候在我院子外头等着向我请安,伺候我用早膳。她可也是你们口中的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

这边厢正说到交关处,那边厢却是一片浮于表面的融洽。

韦宛秋捧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普洱茶,微笑着对柯菱柔道:“柔丫头,你前儿不是说要给夫人看什么字画的?还不拿出来交给夫人?”

柯菱柔忙从侍女语山手中取过一卷宣纸,呈到孟夫人面前缓缓展开来,软声侬语道:“我最近除了跟随苏绣名手平三娘子学绣外,还潜心临了王献之的字帖习写草书,可我总觉得我这草书笔风稍嫌杂乱,我自身习字又资质有限,正苦恼呢。后来听说冯家三公子一手狂草龙飞凤舞,杂乱中又有章法,堪称出神入化,我就寻思着,趁着这次夫人过来听戏,我把我这字交给夫人带回去给冯三公子看一看,究竟问题出在何处。只不过这样一来,不知会不会惹夫人和公子见笑?”

孟夫人耐着性子听她说了这一段,又随意扫视了一眼她手中的字幅,客气道:“柔姑娘言重了,这幅字不错,哪里会见笑呢?”

柯菱柔听到夸奖,满心欢喜,看了苗夫人一眼,方笑盈盈道:“多谢夫人不嫌弃柔儿的字,还要劳烦夫人把这字带回去给三公子看,柔儿就等着三公子的指点了。”

苗夫人看孟夫人并未马上应允,便笑着搭言道:“我们家柔儿最近倒是静下心来写字了,用心是好,可也不必太沉迷了,看你这样缠着夫人,是不知道人家冯三公子平日里公务繁忙呢!”

柯菱柔顺着母亲的话露出羞赧之色来,讷讷道:“是柔儿不好,太过心急,叨扰了夫人。”

孟夫人听她们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时倒也不好推拒,只得道:“不妨事,帮柔姑娘赏析一下这幅字,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苗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字幅为孟夫人收好,方含笑道:“说起赏析字画,我倒有个主意,柔儿这幅字送到三公子手里,待公子品评过后,不如让公子把见解用草书给柔儿回一封信,也好让柔儿看到公子的上乘书法。”

孟夫人闻言,心下明白苗氏的用意,不过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女儿牵线,一意撮合柔姐儿和她家淮儿。只不过礼数之限,终究是要经过父母之命,如今所为,就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先认同柔姐儿,好一步一步落实柔姐儿代替芷姐儿嫁到他们冯家的事。

依着她前次与柯弘安夫妻的商谈,原该是坚持只认芷姐儿没错,但是眼下他们夫妻如何又会与华夫人走得这般亲近?这两天内柯弘安虽说也曾来找过他们表明该有的立场,可是终究赵太师在官场势力雄厚,一心想着有所作为的安大爷,未必不会顺水推舟、见风使舵。

孟夫人心中暗自思量着,眼光不由飘向了柯弘安他们所在的方向——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他们?

韦宛秋看到柯菱柔急切的目光,轻轻一笑,道:“夫人怜柔丫头用心,想必是愿意让冯公子亲书指点的。话说回来,一直听闻冯公子文采斐然,咱们柔丫头知书达理,和冯公子也称得上志趣相投了。”

孟夫人略有迟疑,只浅浅含笑地向她们颔首以示回应,始终没有出言给予明确的答复。

苗夫人知道还要费一番工夫,便对女儿道:“你前儿不是还绣了一个香囊,说要送给夫人做见面礼吗?光顾着给夫人看字,倒忘了这事了,还不赶紧回屋子里拿了来?”

支开了女儿后,苗夫人也不再绕弯子,只温然道:“今日我特意把夫人请到府里来,除了让夫人欣赏好戏外,主要还是想跟夫人好好商量一下儿女的亲事。上回咱们碰面,我曾跟夫人提过柔儿的事,这又一段日子过去了,不知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孟夫人婉言道:“柔姐儿是个好姑娘,承蒙夫人这般看重咱们家犬儿,我原该感激夫人才是。只不过……只不过夫人也知道,我当日所下的帖子,意在你们家四姑娘,这样岂不是委屈柔姐儿了。”

苗夫人笑道:“我以为夫人担心什么!芷丫头的事,夫人也该心中有数了,原是赵家这边有意在先的,夫人虽早早递了帖子进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我们素来久仰冯公子的才学,正遗憾呢,这么巧咱们柔儿又与冯公子年纪相近,志趣也相投,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夫人难道不想成全这一宗美满姻缘吗?”

孟夫人心下踌躇,迟疑着道:“话虽如此,但是……事关两个孩子的终生,我也没料到今日夫人会提起这事,不如还是容我回去跟我家老爷好好商量一下,再给夫人一个准信儿?”

苗夫人想了想,只觉得不能轻易错过今日的机会,便道:“夫人说得是,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跟冯老爷商量的,不过我寻思着,娶妻求淑,娶妻娶德,娶妻娶势。冯公子正值仕途亨通之时,身边需要的正正是一个才貌兼备的淑德良人。柔儿自小聪慧,深得我家老爷的喜爱,来日柔儿觅得佳婿,若再得老爷的悉心扶持,必定会更上一层楼。夫人,我话至此处,若有失礼,也请夫人不要笑话。但夫人是明白人,这样的道理应该不言而喻才是。”

孟夫人本已心怀犹豫,此时听得苗氏这一番话,心思更是摇摆不定起来,她垂首沉吟片刻,抬头正想回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周元家的脸色慌张地过来对苗夫人道:“大太太,华夫人不知怎的突然发作了起来,我们和三奶奶都劝不住她,现下直说要打道回府呢!”

在苗夫人费尽心思想要说服孟夫人之时,柯弘安和容迎初这边厢亦翻起了轩然大波。

自华夫人说出了她管教媳妇的能耐后,容迎初淡淡一笑道:“夫人规矩严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过更让我们佩服的,还是夫人的教子有方。敢问夫人,赵家大公子为何能迎娶堂堂相国府千金为妻?”

柯弘安不等华夫人回答,便微笑着插言道:“内子对相国府千金一事不甚了解,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想当年相国爷郑公对其嫡长女可是视为掌上明珠,郑家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甚至不愿意遵从寻常的定亲之礼,她自出一副上联,要求前来求亲者,无论是何等家世,均须能对出下联方可与之交换庚帖。”

容迎初作出一副惊讶模样,“呀”一声道:“我原还道相国府千金本已是金贵非常,听相公这么一说,原来还有这么一道难过的门槛!那我更要听一听当年赵大公子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地娶得佳人了!”

华夫人不知当中用意,还道他们是被震住了,目内不由泛起一抹骄傲来,语气更显高高在上:“我家融儿虽称不上才高八斗,却也是自幼勤读诗书,更有见识非同寻常世家子弟,区区一副对联而已,怎能难倒他?再有,安大爷你所知的也并非事实,我长媳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骄矜自傲,那副上联也非她之意,而是亲家郑公亲自所出,不过是要考验来求亲者的才学和诚意罢了。我家融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容迎初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夫人的长子也称得上是颇具才学了。请恕小妇人见识浅陋,不知赵大公子现官居几品?”

华夫人不屑地瞄了她一眼,语带自豪:“好说了,我家融儿现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

容迎初一拍手掌,赞叹道:“果然是青年才俊!堪配相国府千金绰绰有余!也难怪玉女来仪,也愿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还有夫人的嫡三公子,听闻亦是聪敏过人,如今虽尚年幼,来日必定别有一番作为!这正是我刚才所说的,佩服夫人教子有方呢。”她的笑意渐渐带上了一丝嘲讽,“才子自是配佳人,佳人贤淑孝顺,尽心侍奉翁姑是不必说,只不过……不知夫人的嫡次子又如何?”

华夫人脸上的骄傲顿时一扫而空。

柯菱芷这时轻轻开口道:“听夫人说了这么多赵大公子的佳话,我也想听一听赵二公子的事呢。”

华夫人脸上阴晴不定,冷眼瞪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柯菱芷抬一抬脸,道:“赵二公子可是像他的长兄一般,自幼勤读诗书?”

华夫人沉下了脸来,抿紧唇一言不发。

“可有非同凡响的见识和眼光?”柯菱芷慢慢地定下了心神,冷静地一字一字追问,“如果我爹爹也出一副上联考验求亲者,试问赵二公子能不能如他的兄长,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拿下,不在话下?”

眼看华夫人面色涨紫,柯菱芷仍一步不让:“赵大公子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那赵二公子呢?大嫂说夫人教子有方,我可真想知道,夫人所出的三子,可都是人中龙凤?”

饶是华夫人再自持自重,此时亦按捺不住,怒形于色,指着柯菱芷低喝:“你目无尊长至此!无半点规矩可言,当真有失柯大人的颜面!”

柯菱芷却并不害怕,只浅浅一笑,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赵二公子究竟是文采风流呢,还是聪敏过人,可如他兄长一样迎娶公侯嫡千金为妻?夫人不愿意告知吗?那芷儿不问便是,这目无尊长的罪名,芷儿当真承受不起。”

戚如南见状心惊胆战,忙对小姑子道:“芷丫头,夫人是客人呢,无论怎样,也不该对客人无礼,赶紧向夫人赔个不是吧。”

容迎初一拉戚如南,冷笑道:“三弟妹你就不必操心了,芷儿自有芷儿的道理,只管随她去。”

戚如南更觉不安:“大嫂,你怎么也犯糊涂了,这节骨眼上的……”

华夫人冷眼看着她们,啐道:“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嫂子,便有这样的小姑子!”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尚未及说话,柯弘安便冷笑道:“夫人倒也知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不过不是我内子上梁不正,而是夫人的下梁歪了——赵二公子是何等样人物,恐怕夫人心里最清楚。”

华夫人气得满面煞白,连手指亦止不住发抖:“这就是你们柯家的待客之道吗?几个主人家的合起来欺辱本夫人!我今日……算是见识了柯大人家的礼数了!”

柯菱芷决计一不做二不休,讥诮道:“夫人言重了,咱们说了这许多,都是在称赞夫人的公子们资质过人,哪里有欺辱之意呢?莫非夫人是觉得,这些称赞之词对赵二公子来说,全是言过其实?”

华夫人怒不可遏,霍地站起身来,脸色发白地唤来自家的下人:“备轿!回府!”

戚如南着急得无以复加,一边忙着拦下贵客赔罪连连,一边把周元家的也喊过来照应,可华夫人气急攻心,全然不顾众人的劝阻,一径儿往外走,扬声道:“外间都说柯家安大爷是个糊涂人,我原还不信!今日一见,终究是领教了,不仅你们安大爷是糊涂人,就连你们的奶奶姑娘都是没谱儿的!”

苗夫人火烧火燎地随周元家的追了过来,一把拉下华夫人,赔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小辈们伺候不周?这都怪我平日没有管教好,夫人先消消气,要不随我到内堂去歇一歇,我回头必定好好罚他们!”

华夫人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怒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难怪我家老爷不待见你们这一家子!原便与我说不要与你们联姻,又劝我今日不要来,都怪我糊涂猪油蒙了心,愣是来这一趟,白听你们家几位千金万金的姑娘公子说那起混账话!我任凭你是谁,都别来拦我,贵府这乌烟瘴气的,我是待不下去!”

苗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回头狠狠瞪了柯弘安夫妻一眼,又急急跟在华夫人身后道:“无知小辈们说的混账话咱们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好吗?夫人,咱们两府联姻一事可是大事啊……”

“休得再提联姻之事!”华夫人撂下气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你家的千金我可高攀不起!”

眼看着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尾随了华夫人出去,想是要极尽安抚之事了,柯菱芷虽觉得华夫人这下必定不愿迎自己为媳了,可还是不免有所担忧。容迎初看出了她的心事,过来拥了一拥她的肩膀道:“华夫人这般气性,不会再听她的话了。”

柯菱芷点了点头,瞥眼瞧见正站在不远处的孟夫人,不由定下了神来,款款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福了身,道:“菱芷见礼来迟,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刚才华夫人大闹而去一事,已落入了孟夫人的眼中,她心有所感,端详了柯菱芷片刻,方微笑道:“有心不怕迟。”

柯弘安和容迎初携手来到孟夫人跟前,他作揖道:“此次是弘安失策,如若有让夫人误会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也希望夫人一如既往,相信我和内子的诚意。”

孟夫人轻轻点头:“我大抵明白了。”

“前天我与夫人商议之事,咱们还是照旧行事。”柯弘安说完转向容迎初,“事关重大,我先出去一趟……”他眼光掠过四周,为避耳目,他凑近她耳畔轻言细语了一番。

容迎初听了他的安排,眉头也舒展开来,目内满是安心之色,待他言罢,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只管去把事打点妥当,这边有我呢。”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苗夫人前去安抚华夫人时,韦宛秋却并没有随同前往,只静静立于原处,冷眼旁观柯弘安等人的行举。

待得柯弘安向孟夫人告辞后,她悄然跟随在后,与他一同往熙祥苑外走去。

出了苑门便是一大片树林,风过处,树叶婆娑。此处平日鲜少人往来,本是幽静之所,但今日苑内请了戏班,翠色郁葱的丛林之后隐约可见戏台一角,虽隔了一重红墙绿林,仍然可隐约听闻悠悠扬扬、缠缠绵绵的乐鸣之声。

他不是没察觉身后有人如影随形,正想回头时,便听得一声柔婉的叫唤:“相公,请留步。”

她心底带着几分犹豫,站定在他的身后,目带期盼地看着他停下了脚步。

柯弘安回眸,她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之时,眉头下意识地一皱,目内是掩饰不住的厌弃。

他的眼神落入韦宛秋的眼中,那正是她所犹豫的,就在与他相对前一刻,她便止不住害怕,害怕他回应她的仍然是抵触与无情。

“你听到了吗?”她缓步向他走近,轻声发问。

他蹙紧眉头,正想说话,却在这时耳闻得自苑内飘出的几缕音韵,小生的唱腔幽怨悱恻。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她今日特地找来的广府戏班,目的不过就是让戏子们在他面前唱出这曲《客途秋恨》。

广府戏在她的那个年代,称为粤剧。他曾经很喜欢这首粤曲,还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去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听哥哥现场演唱了这首《客途秋恨》。他当时就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哼唱着,旧约难如潮有信,新愁似海无边,多少的缠绵相爱复相怜,记不尽许多的情与义。

那夜她便抚着他的脸庞相问:“我就像曲中的多情歌女麦氏秋娟,与你几回眷恋难分舍,不知来日会不会与你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那个时候的他情深如海,似真似假地呢喃回应:“都只为缘悭两字拆散离鸾,那时泪洒西风红豆树,情牵古道白榆天。幸好你不是麦秋娟,我也不是缪莲仙,不必为缘悭而分离。”

戏子的吟唱愈发哀戚,不知是否已然坠入曲中意境,柯弘安也不再是眉头紧锁,他垂着眼帘静静地聆听着,目内悄然地笼上了一抹似曾相识的沉醉。

宅斗之玉面玲珑大结局 - 第一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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