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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旱,可一入夏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地里水气重,野草一个劲地往上窜,这不,才锄了没几天,又长得老高了。
季风和他爹季长林赶着早凉,太阳没露头就下了地,眼看再有个把时辰太阳就要当顶了,这才把自个地里的草锄了一遍。他走到地头,抓起先前搁下的小褂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又提起水壶喝了一气。地头的小道上不时有一丝小风掠过,比起高粱地里的燠热来要好多了。
季长林提着锄也走了过来,接过季风递上的水喝了几口,找到烟袋装上烟,由季风给他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一时间父子俩谁也不说话,看着眼前的庄稼出神。
这一季庄稼长势喜人,看光景,到秋收不出意外的话七、八成的收成是有盼头的。要搁在往年这也算是不错的年景了,季长林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瞟了儿子一眼,见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觉暗中叹了口气。
上月,正交小暑的时候,小日本炮轰宛平城,结果在二十九军大刀队手里没能讨了好去,主动要求和宋军长谈判。这一谈就到了月底,正当老百姓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的时候,暗中准备就绪的鬼子突然重开战端,只两天就占了北平、天津。现在虽说老蒋调了不少军队增援,但那些纷纷南逃的难民带来的消息却在人们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季长林抽完一袋烟,磕掉烟灰,下意识地又将烟锅装满,却没点,继续想着心事,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几年前在村里教书的凌先生,还有他讲的那些道理。他不觉在心里叹息,要是凌先生在就好了,有啥犯难的事让凌先生给说道说道,就觉得有了底气……
“满儿!”
邻近的地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唤,打断了父子两人的思绪。季长林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是邻居洪同庆家的地,刚才路过时看到地里长满了乱草。自从洪同庆死后,不到一年,他爹娘也相继撒手人寰,留下他媳妇丁慧英带着儿子满儿苦挨日子,地里的活靠一个女人再能干也忙不过来。两家挨得近,洪同庆活着时常走动,坐下抽袋烟,喝口茶。洪家的地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宽裕些,有了好吃的也惦记着叫老季一声,打上一壶酒,边吃边说些农家有兴头的话题,相处得很不错。自打洪同庆过世,不久他的父母也相继撒手而去,老季见他家就剩孤儿寡母,不便再多走动,但地里的活却没少让季风去帮忙。季长林抬头看了看在高粱棵缝隙中闪动的太阳,对季风说:“虎子,上你洪婶地里去帮她一把,剩下的活我一个人就行了。”
季风答应一声,捡起地上的小褂往身上一套,提着锄头朝小路那头走去。
洪家地里的草长得密密麻麻的,种的高粱明显比邻家地里的瘦弱许多。满儿今年才八岁,正蹲在草棵子里用一把小镰刀割着草。他娘丁慧英在地垄另一头忙着,听到有人来,探出身子看了看,见是季风,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折转身继续锄草。季风随便挑了一条地垄下手干了起来。
天快近午,正是太阳发威的时候,除了地里那不得不忙的几个村民,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就在这炙人的烈日下,有个人沿着从县城朝北的大道赶着路,一路上经过几个小村子都未稍作停留,眼看再有几里地就到黄村了。
赶路的人大约三十来岁,穿着打扮和本地农民没啥大区别,要说真有什么不同之处,还是他摘下草帽后,脸上透出的那种神气让人捉摸不透,不像个普通农民。
这人正是季家父子惦念着的凌先生,那时候叫凌修远,本名叫凌天河。他面对眼前曾经很熟悉的景色,还有前面不远处那个很快能看到的自己曾生活过的村庄,思绪翻腾难以平息——
他老家在天津,家境不错,父亲接爷爷的班,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铁工厂。虽说这年头内忧外患,民族资本生存不易,但凭着他家两代人的勤劳和智慧,小厂子倒也弄得有声有色。到了他这一代,大哥高中毕业后在厂里帮父亲做事,显然以后子承父业,这厂子是要交到他大哥手里了。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他和二姐自小都是读书的料,学业一直名列前茅。父亲也一直在亲戚朋友中间以他为荣,打算今后送他去留洋,期盼他成个大学者、洋博士光耀门庭。
他在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接触到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也接触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学说。黄埔军校来平、津地区秘密招收进步学生,他不顾家中反对,偷偷跑到广州,进了黄埔军校。
在军校,他加入了***。北伐战争开始时,他被分到第六军任见习排长,打下南京时已是连长。后来第六军被蒋介石缴械编散,他又随党代表林伯渠到了汉口,程潜重组新的第六军时,他仍在军中任连长。不久,武汉汪精卫叛变革命,实行“分共”、“清共”,他和第六军中的其他***员被迫离队。党组织考虑到他是北方人,派他到保定进行地下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保定地下党遭到大破坏,他也被追捕。他逃出保定,一路南行,直到黄村北边的许庄,才在同志康保中处落了脚。
那时,黄村地主周德贵家的小儿子周志远到了读书的年龄,但父母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外出,想先请个先生在家开馆启蒙,等他长大些,再让他去县城读书。康保中听说后,把他介绍到了周家,改名凌修远,说是因逃婚离家,为混口饭吃,愿意坐馆教书。
凌天河对周德贵说,他没有太高的要求,平日能吃饱,换季时不论新旧给些替换衣裳就成,但平时如果他想再收几个学生,东家也不得干涉。
周德贵见他谈吐不俗,透着有点学问,再说自家也不损失什么,真要有人一起学,小儿子还能有个伴,也就答应了。后来见凌先生教书挺上心,儿子也和他处得来,看他又收了几个村里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就干脆把院里东边的两间边厢都腾出来给先生使。
凌天河在村里一边开馆授课,尽着一个私塾先生的本分,暗中也在贫苦农民中物色着可靠的人,向他们宣传一些革命道理。这其中,有两个人被他定为发展对象:一个是靠打短工为生的黄永和,此人常年在附近村庄打短工,联系面广,见识多,加上他还有一身好武艺,平时好打个抱不平,又能用草药治些小伤小痛的,因此不但在村里,就是在邻近的几十个村子里威信都很高;另一个是周德贵家的佃农季长林。只是由于后来情况突变,他匆匆地离开了黄村,这才失去了联系。
在黄村教书的两年多时间里,由于他并不像其他私塾老夫子那样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是教的城里小学念的《国文课本》和《算术》,还教一些浅显的科学知识,也讲一些历史、地理,因此在他这儿念书不比县城完小差到哪儿,周德贵倒也乐意他教下去。直到一九三二年夏初的一天,凌修远外出两天回来后对周德贵说:家中遭遇大事,不得不回去,就此辞馆,今后不会再来了。临走前,他把周志远带到了县城,见了县完小当老师的同学吴启江,安排他在完小插班就读。当时一起带去的还有季长林的儿子季虎子,他还让吴启江找学校设法免去了虎子的学费。安排好这一切,他匆匆离开了黄村。
几个月后,北面不远的高阳、蠡县、博野一带,发生了震动整个北方的农民暴动,成立了红军。虽说很快就被当局镇压下去,但这次暴动在贫苦农民的心中所掀起的心潮是久远的,民间也从此又多了一些口口相传的传奇故事。
大道的右边出现好几块棉花地,视线豁然开朗。棉花地再朝前,是一大片开阔地,那就是黄村东边的盐碱地——东大洼。东大洼的西边,隔着大道就是黄村了,只是现在还被路边的青纱帐遮挡着看不到,不过再有几百步路,村子就会露出来了。
凌天河再次想到自己的任务——
五年前自己接受党的指令参加了“高蠡暴动”,失败后无法立足,到了西北杨虎城部搞兵运。“七七事变”爆发,他和许多***员一起,被紧急派往华北各地。由于他以前曾在这里活动过,就加入了红军团长孟庆山率领的一路,回到了他熟悉的冀中。他到县城找县委报到时,县委书记沈杰看了保属特委的介绍信,喜出望外。现在各地都在发展武装,独缺专业的军事人才,更别说是黄埔军校毕业,又长期搞兵运的人了。沈杰想让他留在县委,负责全县的军事工作。凌天河考虑了一下,提出要到黄村、许庄一带去发动群众,组建武装。他对沈杰说,那里他比较熟悉,直接深入群众,可能效果比在县里会更好。那儿离县城才十几里地,要是县里真有事需要他做,联系起来也很方便。县委考虑后同意了他的要求。今天早上他和县委几个人又开了个会,具体商量了一下目前紧迫的工作。会议结束,他见还有一段时间才到中午,就赶紧出城往黄村赶。眼看马上就要到黄村,他又飞快地将记忆中的情况捋了一遍。
黄村有四百来户,二千多口人,在冀中算是个中等村落。村子分成前、后两部分,中间隔着一长溜三、四十米宽的空地。后村住户近一半姓黄,即使外姓,也多是住了几代的老户。前村只有几十户,外来户多,除了周德贵家有不到一百亩地,其他人家多是无地的佃农,只有两三户略有几亩薄田。
后村有地的人家多一些,但全村绝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大地主黄敬斋手里。他在村外有一千多亩地,平日里收着地租;在县城还开了几家烧锅、米店、当铺,在城北这一片,提起黄敬斋那是无人不知。
这黄敬斋祖上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虽说黄家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但直到他曾祖父一辈,黄家的首富却并非他这长房一支,而是和他们紧邻的三房。他家虽有几十亩地,也仅够度日而已。他的曾祖于嘉庆年间中了进士,可终嘉庆一朝,他曾祖仍是个户部的七品穷京官。谁想到嘉庆爷驾崩,道光爷坐朝,他曾祖终于时来运转。当时两淮盐运司海州分司运判出缺,朝中几派大臣都想安插自己的亲朋,争斗的结果势均力敌,谁都占不了上风,最后却不知怎么便宜了他这个和谁都靠得不紧,又谁都没得罪的穷七品官。这盐运司运判虽说只是个从六品的前程,却掌控着分司下辖的盐场盐仓,是一个肥得流油的美差。新任的黄运判长久以来官运不蹇,但近二十年的官场生涯,早已熟知各种为官的关窍。他在海州分司运判任上六年,把个户部、吏部凡有关碍的京内外官员打点得滴水不漏,赢得了上下一片叫好之声。六年考功期满,其被定为一等,吏部循例上报,拟予升迁。这黄运判却在此时称病告退,辞官回到了家里。在家一如既往平淡地过了几年,他才把老宅拆了,按北京四合院的样式,盖起了一片新宅。新宅虽比不上紧邻的三房那宅子大,但牌楼式的门楼,也透着一股子不凡之气,久而久之,乡民们都把它称为“进士第”。同时,他又陆续在村外新置了不少地,虽说仍是不及三房,可也已成了这一片数得着的大户。
没过多少年,黄运判两腿一伸,仙游去了。他临死前关照儿子,好好守住家业,要善待邻里,不可张狂。他儿子倒也恪遵父训,直到这份家业传到黄敬斋的父亲黄汉章的手上。
这黄汉章是其父三十出头才得的独子,难免娇宠。他打小顽劣,不喜读书,却又精于算计。自他接手了这份家产,就一改父、祖辈与人为善之例。他又是入洋教,又是勾结官府,借他们之力,乘着天灾频仍,时局动荡之际,强取豪夺,时间不长,就新置了不少田地,还在县城开起了店铺,两头获利。后来他又乘三房的堂叔家有事之机,低价买下了他家的大半田产,俨然压过三房,成了黄村首富。
他家产快速扩充的那几年里,被他整得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就说他家佃户吧,遇到天灾或是家里有事,总有交不齐田租的时候。他父亲恪遵祖训,欠着就欠着,年景好了再补上,也不怎么催逼。但自从他一主事,就逼着事主立马还帐。要是还不上,他就宽限几个月或半年的,可这宽限期却是驴打滚的利。宽限期一到,他就让人收田,砸锅封门,逼着欠债人卖儿卖女还钱。不过二、三年的工夫,他就把历年的欠帐都收齐了,可被他弄得妻离子散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或许是他把心思全用在了弄钱上,顾不上生儿育女,自从生了黄敬斋以后,老婆的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等他眼看钱一天天多起来,醒过神来,这才着了急。于是,在儿子黄敬斋十六岁那年,就赶紧给他成了亲。后来见儿媳妇生了长孙绍祖以后,也是好几年没了下文,他又借县城杂货铺老板张万昌欠帐之机,让他以女儿顶债,给黄敬斋做了二房。直到这二房儿媳又给他添了一男一女两个孙儿,才算松了口气。过了些年,他把家产交给儿子去打理,开始颐养天年。
黄敬斋接手这家业后,虽说没再象他爹那样明火执仗地豪夺,但有时出的招更阴损。
在凌天河的沉思中,黄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默默地注视了眼前的村子一会,平稳了一下心情,抬腿向村东南角那片房子走去。
黄村东南角第一家,就是季长林家那低矮的屋子。季长林和虎子都下地去了,季大嫂在屋里准备午饭。凌天河来到院墙外,说是院墙,其实也就是齐腰高的半截土墙,已经破败不堪,院门也只是矮墙上的一个口子,扎了个半截子篱笆门,挡挡鸡鸭狗子而已。季家的母狗“大黄”趴在屋门口的阴影下伸着舌头喘息。当它眼角的余光瞄见有人到了院墙外,顿时停下喘气,竖起耳朵看着来人。凌天河见院里没人,推开篱笆门进了院子。“大黄”吠叫着起身朝他冲了过来。凌天河站定身子,看着冲到近前的狗,叫道:“‘大黄’,不认识我啦!”
“大黄”猛地刹住身子,朝他看了看,又慢慢凑到脚边嗅着,似乎在寻找远去的记忆。忽然,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摇着尾巴,当凌天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时,它更是竖起前腿,搭到凌天河腰间,使劲伸长脖子,要用那湿漉漉的舌头去舔他的下巴。
听到院里的动静,季大嫂走出屋门,她奇怪地看着眼前“大黄”和这陌生人的亲热劲,一时忘了说话。
凌天河使劲躲闪着“大黄”的舌头,朝季大嫂笑着说:“季大嫂,认不出我来啦?”
季大嫂疑惑地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忽然高声喊道:“凌先生!你是凌先生!”
凌天河说:“大嫂,是我。”
季大嫂赶紧轰开捣乱的狗,说:“哎呀,凌先生,真是你呀。你这一走好几年,把我们想得!我们家虎子可是常念叨你呢。”
这时候,屋里又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个头和季大嫂差不多,连脸型也一样,除了瘦一些和稚气未脱之外,可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姑娘穿一套缝补得周周正正,洗得泛了白的兰布裤褂,脸色透着红润,虽说身架还没长足,却已经处处透出了季大嫂年轻时的魅力。她蹦到院里,看了看凌天河,说:“我认识你,你是凌先生,我小时候你常来我们家。我哥可惦记你了。”说罢,也不等凌天河开口,对她娘说,“娘,我这就去叫我哥和爹回来。”说完,快步向院门外走去,刚消停了一会的“大黄”也猛地窜起,赶在头里出了院门,不时回头朝姑娘叫上一声,好似在催她快走,欢蹦乱跳地领着她向地里跑去。
差不多就在凌天河到季长林家的同时,从北边通向许庄的大道上,几个当兵的押着一辆大车也到了村口,毫不犹豫地拐下大路,进村向村中那片大宅院驶去。
大车在黄家大宅门前停下,一个背着盒子枪的上尉军官对门口的家丁说了几句话,家丁转身一溜小跑向里奔去。很快,肥胖的黄敬斋从门里迎了出来,身边跟着家丁队长黄占奎。上尉军官行了个军礼,恭敬地招呼:“黄老当家好。”
黄敬斋显然和来人见过面,略为拱了拱手,回应道:“好,好。这不是小赵吗?怎么,也扛上一杠三花了?”
小赵赶紧上前一步,垂着手回答:“老当家的好记性,是我,赵子明,承蒙团长抬爱,让我在他身边当个副官。”
黄敬斋说:“好啊,绍祖做得对,这不提携身边的人还提携谁去?以后互相也有个照应不是?”话锋一转,问道,“赵副官,你们这是……?”
赵子明说:“不敢当老爷子如此称呼,叫我小赵就行。团长让我们送点东西回来。”
黄敬斋看了看大车上蒙着的军用油布,见赵子明没再说下去,扭转头对黄占奎吩咐:“占奎,你让人卸一下车,带弟兄们去歇息歇息。小赵副官,请,我们屋里说话。”
黄占奎让大车从边门进了东跨院,黄敬斋和赵子明则一起进了正厅。两人分宾主坐定,丫环夏莲沏上茶,黄敬斋迫不及待的问:“小赵副官,我家绍祖情况咋样?还好吗?”
“老当家,团长很好,你就放心吧。”
“那前边仗打得咋样了?你们在什么地方?能顶住吗?”
赵子明知道黄敬斋关心儿子,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回答:“我们团和孙长官司令部都在涿县,现在倒还没怎么大打。不过看形势不太好,怕是早晚会顶不住。这不,团长这次让我送回来十支步枪,三箱子弹,他让老当家的也早作打算的好。”
黄敬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一惊,虽说对这回答早有预料,还是疑惑地问:“怎么?那么多国军真就不顶事?中央军不是也上去了吗?也不行?”
赵子明叹了口气说:“哎!中央军对付冯大帅、阎老西还凑合,对付日本人没辙。那小日本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一炸一大片,我们除了几门迫击炮就剩大刀片,拿什么去跟人家拼。再说就算是当兵的,人家那枪,一打一个准,拼刺刀一个能对付我们仨。我们团跟着孙长官还没咋样,靠前边的部队可就死了不少人了。”
黄敬斋一时无语,见夏莲做完事要走,对她说:“你到后边告诉厨房,让他们赶紧准备酒菜。再到后院告诉大奶奶一声,就说大少爷队伍上来人了。”
夏莲答应着走了。黄敬斋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赵子明。赵子明忙摆手说:“老当家你自个抽,我还没学会。”
黄敬斋自己点上,忧心忡忡地接着先前的话题又问:“那这仗真就打不赢了?这老蒋真的要完?”
赵子明说:“老蒋完不完倒不一定,可华北这一片就不好说了。除非老蒋拿出血本再增兵,或许还能拼一下,要不然,这华北闹不好又要变成第二个满洲国。”
黄敬斋苦着个脸,烟也忘了吸,正想再说点什么,只见后堂急急地走出个胖胖的女人,一脚刚踏进大厅,见到赵子明在那儿坐着,张嘴就嚷开了:“哎呀,真是绍祖那儿来人啦。我们家绍祖咋样了?这绍祖也是,兵荒马乱的,也不说捎个信来。克远怎么啦?真是急死人了!”她脚不停,嘴也没闲着,连珠炮似的一大串问题。
大奶奶应惠珍自打十六岁嫁给黄敬斋,现在五十多岁了,就生了绍祖这么一个儿子。绍祖的媳妇八年前为她添了个孙子克远,又常年随绍祖在外,她自然是想得不行,听赵子明说他的团长正准备把妻儿朝后方送,又放开喉咙大声数落起来:“你看你看,这绍祖忙,他媳妇难道也不懂事?就不会劝劝他,早点把克远送回家来?要我说,现如今这么个局势,还不如绍祖也回来得了,咱不当这官了,整天提心吊胆的……”
眼看大老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黄敬斋摇了摇头,对赵子明说:“哎,小赵副官,你坐下说,老婆子唠叨起来没个完,还请你多担待。”
赵子明忙说:“老当家的客气了,大太太这也是人之常情。”说完伸手请应惠珍入了座,自己也坐下,难为他能耐下性子,一五一十地回答着接连不断的问话。
黄敬斋手指猛一下钻心地痛,连忙甩手不迭,原来是烟蒂烧着了手指。他走过去使劲踩住烟蒂,还碾了一下。看了看粉身碎骨的烟蒂,转身落回原来的椅子,见自己一时半会插不上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想着赵子明的话,陷入了沉思。
黄敬斋的家自打从他曾祖发迹,到他父亲靠不择手段使家业膨胀,传到他手里,已经有一千多亩地,加上县城的产业,在这一带,虽算不上首富,可也已名声在外。自己接手家业以后,虽没再象爹那样穷凶极恶地搜刮,也还是靠各种手段,又添了些地产;县城的店铺生意也不赖;又买下了堂叔黄秀才家的宅基,盖了一座大院,真的是“钱跟着钱走”,这风生水起地越过越顺心。可是日本人在宛平城下一开战,首先是县城人心浮动,生意开始下落。前些天日本人占了平、津,难民大量南来,城里凡有些办法的,都在想着逃到什么地方去。他想着要真象赵子明说的华北不守,且不说一大家子没好去处可去,就是有地方可去,那这地、这房,还有城里的产业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不禁在心里大骂日本人。你说你这狗日的小日本,才多大点的国家,占了“满洲国”不算,又惦记上了北平城。现如今北平让你占了,连天津也捎带着归了你们,那一大片地方也该够你嚼上一阵子的了。可你个小鬼子还不知足,看样子非得把我这一亩三分地也给捎进去不可,你还让不让人过了……
他自个儿在那呆呆地想着,心里骂着,以至于赵子明和大奶奶又说了些什么是一句都没听见。直到夏莲过来叫了两声“老爷”,才让他回过神来。夏莲说:“厨房酒菜已经备好,问老爷在哪儿开席?”
黄敬斋吩咐:“就在这儿吧。你到后面去叫一声二奶奶和小姐,噢,还有二少爷。”夏莲刚转身要走,又让他给叫住了,“叫厨房另外送一份到东院,给一起来的弟兄们。”
夏莲前脚走,黄占奎就进来了。黄占奎今年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五大三粗的,加上一脸络腮胡,给人的感觉是那种四肢发达、大脑简单的角色。可他那双倒三角的眼睛,却又使人觉得很阴沉。其实,这黄占奎还真是颇有心机的人,黄敬斋不少阴损的主意,还都是他给出的。他是黄敬斋未出五服的堂侄,自小不喜欢读书,偏爱舞枪弄棒。他父母死得早,也没留下家产,就来投靠黄敬斋混口饭吃。黄敬斋见他身手不错,让他留了下来,后来经了几件事,觉得他可用,就让他当了家丁的队长。
黄占奎先对赵子明抱了抱拳算是招呼,向黄敬斋禀报说:“叔,东西都卸了,人也安排好了,都在东院歇着。”
黄敬斋说:“占奎,你来得正好,一会儿陪小赵副官好好喝两盅。”
黄占奎顿了顿,看看赵子明,回话道:“叔,赵副官不是外人,你陪着就可以了,再说一会儿还有二少爷和小姐他们呢。我想到东院去陪陪其他弟兄,他们大老远的帮大少爷办事,咱不能慢待了人家。”
黄敬斋听他这么说,笑笑说:“好。难为你能这么想,去吧。噢,一会儿你叫厨上给你的弟兄弄几个菜,让他们也喝上两口。”刚说完又紧接着补上一句,“叫他们到住的地方吃去,别喝多了又给我丢人现眼。”
赵子明站起来,朝黄占奎拱拱手说:“大哥,让你操心了。我在这儿代弟兄们谢谢了。”
黄占愧拱手回了一礼,说:“赵老弟说哪里话,你们都是大少爷身边的人,照顾好弟兄们那是应该的。”说完,欠欠身,转身走了。
厨房的下人们由夏莲领着,开始把酒菜端进来,放到大厅东窗下的雕花圆桌上。夏莲对黄敬斋说:“老爷,二奶奶说她有点不舒服,一会儿和二少爷就在屋里随便吃点,叫老爷和大奶奶不用等她。”
黄敬斋也不觉意外,淡淡地点点头,问:“那小姐呢?”
“我在这儿哪。”随着话音,里屋门口蹦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朝黄敬斋嚷嚷着说,“爹,大哥那儿来人啦?你怎么也不早点让人告诉我一声。”
黄敬斋看着她“呵呵”地笑了,说:“你看你,风风火火的,一点不象女孩儿家的样,也不怕人笑话。来,见过你赵大哥。”
姑娘朝坐着的赵子明看看,点点头,“噢”了声算是招呼,问道:“我大哥好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赵子明还没来得及回答,黄敬斋开了腔:“淑婷!没规矩。也不叫人,也不说问个好,谁象你一样!”
赵子明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小姐这也是兄妹情深。”说着,不禁仔细打量起姑娘来。只见她穿一身带小白花点的淡湖绿东洋府绸单衣;身材不胖也不瘦,皮肤白白的,完全没有农村姑娘那种日晒的痕迹;圆圆的脸,说话和笑的时候,左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非常好看。虽说一双眼睛继承了黄敬斋的单眼皮,整个人无疑象几年前见过的二奶奶张金凤一样,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淑婷见赵子明在端详她,轻轻“哼”了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这时酒菜都已上齐,黄敬斋忙对赵子明说:“小赵副官,让你见笑了,小女自小给宠坏了,别见怪。来,请入座,我们边吃边说。”两人互相让着入了席,免不了又客套一番。没多大工夫,黄敬斋和赵子明都已是三杯酒下了肚。淑婷则浅浅的呡了几口,她强忍着不去理赵子明,到底还是没忍住,冲他说:“你还没告诉我我大哥咋样呢!”
赵子明放下筷子,有意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回小姐的话,我们团长你大哥很好,他也惦记着小姐呢。”
淑婷没再问下去,看着他有点疑惑地说:“我前几年见过你,你和我大哥一起来过我们家,那时候你是我大哥的卫兵。怎么现在你那牌牌上倒比我大哥还多了一颗花呢?”
赵子明忍住了笑说:“承蒙你大哥抬举,给我弄了这么三颗花,他现在也是三颗花,不过他那牌牌上比我多了一条杠杠,我这可要低了三级呢。”
淑婷说:“我说呢,你怎么会比我大哥花还多。”
听她这么一说,黄敬斋和站在一边的夏莲都笑了。
这顿饭吃到下午一点多钟,撤掉碗筷,重新沏上茶,刚喝了几口,赵副官就起身告辞。黄敬斋让他们歇一宿,明天再走,赵子明说要赶回去,路上还要两天,坚持要走。黄敬斋见留不住,就给几个弟兄每人二个大洋,另外给了赵子明十块,连赶车的车夫也赏了一块大洋。赵子明推辞不过,和弟兄们赶上车,高高兴兴地走了。
把他们送至村口,黄占奎回到大院,见黄敬斋还坐在大厅里等着,就问:“叔,大少爷送来的东西你要不要过过目?”
黄敬斋等到现在也就是要看那东西,他挥挥手:“你让人抬进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黄占奎带家丁抬着两大三小五个木箱进来,放到了厅中间地上。撬开箱子,大箱里各有五支崭新的步枪。黄占奎顺手拿起一支,拉了几下枪栓,看看枪膛,再细看了看枪身上的铭记,说:“好枪。巩县产的二四式,都叫它‘中正式’,还是新的。这种枪一直只发给中央军,大少爷他们队伍上可不多见。”
小木箱里是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子弹,撕开包装纸,子弹黄澄澄的。黄敬斋对黄占奎说:“你挑那些机灵可靠的弟兄,把这些枪换给他们背。再拿几条子弹带,让春桃、夏莲她们比着样做些出来。”
黄占奎答应着,叫手下抬着东西走了。黄敬斋一个人坐在厅里,伸手拿过茶喝了一口,茶早凉透了。他想叫人续水,却又停下,抽出一支烟,又忘了点上,脑子里乱乱的,老想着赵子明的话。黄敬斋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前几天听说的许庄大财主许书堂组织联庄会的话,决定抽空到许庄去一次,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打定主意,这才想起手里的烟,点上吸了起来。
转眼十几天过去了。乡亲们听说当年的凌先生回来了,都到季家来串门,有的是念着当年他在村里时对自家的好处;有的是敬重他的为人;更多的是认为他见多识广,想听他给说说现如今的局势。凡是来的人,凌天河都热情接待,给他们讲局势,回答他们关心的问题。几天过后稍空一些,他又东走西串地走了不少村民的家。还抽空到许庄和康保中接上了头,同他商量了近期如何开展工作,并一起拜访了许庄首户许书堂。
许书堂比较开明,虽说手下有一百多人枪,财大气粗,但面对民族的生死存亡,却能抛开党派和政治见解的歧异,一口答应只要是为了抗日,他一定倾力支持。康保中以前在他家做过账房,后来得到许书堂信任,让他当了许家出钱办的许庄小学的教务长,关系一直很好。康保中这么些年潜移默化地引导,对他有一定的影响力。许庄是个大镇,地处交通要冲,商业发达,来往人多,读书识字的人也多。他们商定许庄就由康保中和另一个地下党员张永顺负责,凌天河主要在黄村活动。
黄村和许庄不一样,是一个典型的纯农业村,连一家小店铺都没有,虽说家家户户在农闲时都会编些箩筐、苇席、或织点土布什么的换点现钱,但主要还是以种田为生。村民们相对于许庄要单纯朴实得多,就目前的工作或许要比许庄化的力更大些,可一旦得到他们的信服,他们就会实心实意地去做。
凌天河这些天动员下来,不少村民都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真能靠自己保家乡敢情好,可对能否真行却心存疑虑。只有季风他们这群青年的热情很高,说干就干,在凌天河的指派下动了起来。凌天河在村民心中有点影响力,对青年们的作为,当家长的也没怎么反对。今天,凌天河找来季风、黄连生、黄茂才等几个青年,在季家院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院角的大槐树有了些年头,树荫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几个人随便地围坐在树阴下,院墙不高,坐着就能看到远处,也挡不着风。季大嫂里里外外的自个忙着,逮空也凑过来听上两句。季长林则在一边听着,边用斧子削着木楔,锄头的木楔坏了,得重新削一个装上。梅英没什么事,就垫了几块土坯,挨黄连生坐着。
凌天河说,这几天就正式成立一支队伍,先叫“黄村青年抗日自卫队”。凌天河先念了念记下的人名,几个人又七嘴八舌的补充了一些,粗粗一算约有四十来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凌天河正要布置如何去找武器,就听黄茂才说:“凌先生,我跟大伙儿一说,还真有不少人想参加队伍打鬼子,可大家又都问这枪从哪里来?会不会有人给咱发一些?要不然拿啥去打鬼子呀。”
凌天河知道这也是大伙都关心的事,看了看大家说:“枪是肯定没人发的,我们发动村里的人,谁家有枪想办法动员他献出来,有几支算几支。要实在没有,就先用大刀、长矛武装起来,等小鬼子来了,再从小鬼子手里去夺。”
茂才疑惑地问:“那成吗?我听人说小鬼子厉害着哪。”
凌天河笑笑,坚定地说:“成!以前南方闹红军,开始也有许多人没枪,全靠从敌人手里夺,不照样成了一支正规军队吗?”
茂才又说:“我上学的时候也听老师偷偷说过这事,可我听说那是在大山里,好躲好藏的,咱这儿可是一马平川,一枪能打出几里地去。”
凌天河知道这些农村青年,大多直率诚朴,有啥说啥,抗日的热情很高,但要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战士,也还要一点一点地来。他看看院外,有手指着划了小半个圈:“你们看那是什么?”
青年们连同季长林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里一片青绿,除了几块棉花地,大部分种的是高粱或玉米,都长得比人高,眼看离收获不远了。那一片片的叶子轻轻摇曳着,偶尔一阵大点的风吹来,长长的叶片就使劲舞动着,象要脱离母体随风而去,挣不脱就互相用力拍打一阵,发出一片“哗哗”的响声。除了这司空见惯的一幕实在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几个人都把疑惑的眼光投向凌天河。
“这青纱帐,打起仗来就是最好的屏障。我们不是去和鬼子硬拼,他来的人多,我们往青纱帐里一钻,他找谁去!要是鬼子人少,我们等他走近,冷不丁从青纱帐里杀出来,那时候,咱的大刀长矛就用上了。就算冬天没了青纱帐,冀中有几千个村庄,小鬼子有多少人能管得过来?只要大家都起来和鬼子干,即使小鬼子真占了咱冀中,也终有一天会被赶出去。”
凌天河话音刚落,黄连生来了劲,大声说:“对!只要让咱近了身,大刀长矛也够他喝一壶的!”边说,手还用力向外挥去,好似真捏着把大刀似的。梅英坐得挨他近,冷不防被他的肘一撞,身子一歪,差点坐到地上,气得她抓起一把土往他后脖颈一摔,骂道:“臭连生,就你能!”
连生被她这么一来,脸立马红了,用手忙不迭掸着后脖的土,呐呐地一时说不上话来。
大家都乐了。季大嫂瞅着,心里感到有点高兴有点酸——儿女们都已长大,眼看着就又是一代人了。穷人家的日子紧巴巴地不好过,但穷人家也有穷人家的乐趣,可眼下却不知往后的日子会咋样了——哎,都是叫这小鬼子给闹的!
接着,大家又议论起枪的话题。这几年盗匪横行,战乱不断,民间也散落了不少枪支。特别是最近,前线战况激烈,常有逃兵经过,这些逃兵有不少是带着枪的。于是,有半路遗弃的,有被人冷不丁夺走的,也有逃兵用来换钱换物的,就又在沿途流散了一些枪支子弹。黄村靠着南来北往的大路,也有一些枪落在了村民手中。得到枪的村民虽说都秘而不宣,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保住秘密也不易。
大家把这几天摸排的消息一汇总,村里果然还有好几支长枪,另外还有几支前装火药枪。
黄茂才又说:“大伙都说黄秀才家以前兴旺的时候养过家丁,有过十来支枪呢。”
季长林在一边插话说:“这秀才家你们别指望,以前他家是有过,但自打他下狱回来,他爹娘又前后脚的一走,他无心理家,家丁们陆续走了大半,见他可欺,把枪也都给偷偷带走了。后来家里遇大火,烧了大部分房屋,家丁也走得一个不剩了。他这人是个书呆子,不是个能藏能掖的主,连自个儿都收拾不齐整呢。也正因为他没用,那些家人们散的时候,才敢带走他家的东西。”
黄连生这时也说:“我也问过我爹,他也是这么说,黄秀才家的枪早没了。”
其实,黄秀才家的情况,凌天河和黄永和说起过,早已把他排除在外了。凌天河让他们几个再发动青年们去打听一下,看村里还有谁家可能有枪。前面说的几户,也让那几家的青年人先做做他们父母的工作,最好能让他们家的大人主动献出来,可不能吵闹强迫。说完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哎,连生。都说你们家和黄秀才家上辈特别交好,你知道咋回事吗?”
黄连生摇摇头说:“那要问我爹,我也听人说过,问我爹他不说,只是告诉我黄秀才家几辈子都是好人,让我以后凡是他家的事都要尽力帮他。”
接着,大家又说起这黄敬斋家,他们的家丁这几天背上了新枪,说是他家大少爷让人送回来的,连同以前有的,他家可一共有二十多条钢枪了。这几天黄占奎带人在佃户中间活动,要各户出人,张罗着成立什么“联庄队”呢。
这儿正说着话,季大嫂眼尖,看见邻居家屋边的夹道里走出一个姑娘,忙叫:“梅英,快,你春花姐来了。”
梅英跳了起来,一看那姑娘正朝这儿走来,忙远远地叫了声:“春花姐!”人随着叫声快步迎了出去。一直在一边趴着打盹的“大黄”也是一个激灵,跟着蹿了出去。
梅英迎上那姑娘,两人亲热地说着话进了院门,“大黄”则跟着前前后后蹦着,使劲摇着尾巴,不时在那姑娘腿上蹭着,似乎也特别地高兴。
季大嫂早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去,对姑娘说:“春花,有些日子没来了,你娘身子好些了没?”
春花见院里有不少人,声音低低地说:“婶,我娘好了,能帮我爹干活了。”说完,朝槐树下的季风他们瞟了一眼,脸微微有些红,低头不说了。
这姑娘凌天河见过,记得好象是后村黄老实家的闺女,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当时只感到这姑娘长得挺好,没怎么细看。现在当她站在面前,他不觉有点吃惊。只见春花虽说才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却比同龄人略高些,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小巧的鼻梁并不高,但线条优美,一双大眼睛,配上弯弯的眉毛,深深的双眼皮,加上好看的红唇;身上穿一套碎花兰布衣服,那兰色已经褪得只剩浅浅的一点,那花点也早已辨不出原来究竟是黄是白,但在她身上,反倒更显出一种淡雅来;单薄的夏季衣衫,已经挡不住她的青春魅力,除了肤色稍深一些,可说是无一处不美。凌天河出身富家,在家时虽说年少,但也见过不少动人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后来为革命四处奔波,更是阅人无数,其中不乏美丽的女人,但今天看着眼前这少女,仍为一个姑娘的美而吃惊。他不觉感叹这片滹沱河水浇灌的土地可真养人。
春花一来,大家都停住了说话,只有黄茂才朝季风挤眉弄眼地做着怪脸。季大嫂拉春花坐下,春花说:“不了,婶,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季大嫂忙问:“闺女,那有啥事吗?有事言语一声就行。”
春花又抬眼朝季风坐的地方看了看说:“我家炕坏了,我娘说,眼看过了立秋了,让我来问一声婶,看虎子哥啥时有空,去帮着重新盘一下。”
没等季风开口,季大嫂一迭声地说:“有空,有空,我让他一会儿就去。”转脸向季风喊道,“虎子,听见没有?”
季风赶紧回答:“行,我吃完饭就去,今儿个就能整好。”
黄茂才在一边一脸坏笑,对季风拿捏着嗓子说:“虎子哥,我家炕也坏了,你啥时也给弄一弄,要不改天把我冻坏了,还得让你心疼。”
梅英一听在他背上擂了一拳,笑骂道:“你个死茂才,讨骂呀!”茂才这才住了嘴,自个儿“呵呵”地乐了。
春花满脸通红,也不看季风,向季大嫂告辞:“婶 ,那我先回去了。”
季大嫂说:“那好,婶也不留你了,你回吧,有事尽管来找婶。告诉你娘悠着点,别再累坏了身子。”
春花又向季长林招呼一声,由梅英陪着离开了。凌天河见今天的事说得差不多了,就让大家按刚才说的再去活动活动,几个年轻人答应着散去。
简简单单吃了午饭,季风找出泥刀泥板,用水清洗过,就上春花家去了。梅英洗好碗,看着没啥事,和娘说了声,也踩着哥哥的脚后跟走了。季大嫂进了屋,去忙她自己的事。凌天河和季长林则坐在树荫下,季长林点着了烟袋锅,凌天河卷了支喇叭烟吸着。凌天河将几天来的情况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决定下午再去拜望一下老东家周德贵,估计先把他家的那支枪动员过来应该没问题。想到他家老大志高,就问季长林:“季大哥,志高投军的因由,听说是为了和黄敬斋打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长林使劲吸了口烟,在槐树身上磕了磕烟锅,叹了口气说:“这事说来话长了。那还是你从这儿走后第二年的事,要说起来这黄敬斋真不是个东西……”用烟锅在烟袋里挖着烟丝,装满重新点上,边抽着烟边慢慢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给凌天河讲了起来。
那年春天,前村的洪同庆让自家发情的牛给顶了,肠子都淌了出来。洪家为给他治伤,卖了牛,还想卖掉两亩地。本来已经和周德贵签了契约,周家也付了定金。周德贵同情洪家,又都在前村住着,所以给的价钱很公道,比当时市价还略为好点,同时和洪家约定,过几天先付七成现金,剩下三成到交地时付清;洪家可以等地里当季小麦收完再交地。在此之前,要是真急等钱用,洪家可以随时来拿那三成钱。事情到这儿可以算定了,那黄敬斋想买地,也不缺这一亩二亩的。偏偏洪家的几亩地都是村南靠着小河的好地,要是这两亩地归了黄家,刚好和他家一块地连着,以后上个水浇个地的就方便了。
于是,黄敬斋横插一杠,要洪家把地卖给他,这洪家自然不能答应。见软的不行,黄占奎带人把牛、驴都放在洪家地里吃庄稼,晚上则在洪家院外不是扔石头,就是半夜三更冷不丁放上一枪,还让人把两家地中间交界的田埂给平了,在洪家地里挖了条沟。洪同庆经不起折腾,没几天就咽了气,留下孤儿寡母和俩老人,没办法只好答应把地卖给黄家。
黄敬斋假惺惺地同意出和周家同样的价钱,临到交地时,由黄占奎出面丈量土地。两家地中间的田埂虽说平了,那模样还在,可黄占奎却硬说那条胡乱挖得不成样的沟才是地界,最后硬是把两亩地量成了一亩半。
周德贵本也不愿多事,想就此丢开算了。现在见黄家把人欺负成这样,志高又刚好在家,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就一纸诉状把黄家告到县里,告他仗势欺人,强买土地,并有周、洪两家签订在先的契约为凭。可是这黄敬斋买通官府,到最后县法院全不顾三家签的两份契约有先有后,说洪家一地两卖,要追究洪家“欺诈”。周德贵一看没理可讲,只得撤诉罢讼。周志高二十来岁,正值血气方刚之时,一怒之下,带着家里的一支盒子枪,到石家庄投了西北军,听说是在冯治安的三十七师。
听季长林说完,凌天河的心情也受了影响,沉甸甸的。黄敬斋是大户,手里有二十多条枪,今后他的动向对自己的工作有很大影响。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时期,中共中央也早在年初致电国民党三中全会,提出了“五项要求”和“四项保证”,其中就包括“停止内战”以及“停止实行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对黄敬斋这样的人,今后主要是争取他共同抗日,当然对他还要保持警惕,必要时还要以斗争来逼他抗日。但是,只要他不是公开当汉奸,就不能再采取急风暴雨式的激烈形式了,更何况他儿子还是西北军团长,目前还在前线和日本人作战。想到这儿,他更感到建立自己的武装与政权的迫切性,只有有了自己的力量才可能逼他抗日,至少使他心有顾忌,不敢公开投敌,贫苦农民的利益也才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
凌天河说道:“季大哥,你到村里再走走,刚才说的那几家有枪的,看能不能做做大人的工作。”
季长林应了下来,说这几家的大人都是本分庄稼人,平日也常来往,试试看吧。
凌天河见没别的事,说自己也要去跑动跑动,和季长林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