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城十月末有了冷意，夜幕降临后，雨中的空气带着湿冷的粘腻。

车子停下，方南栀从后车座下来，乖巧地站在旁边。

“妈妈，书给我吧，我拿进去。”

后车厢打开，父母忙着拿取里面的物件。

今天去新学校办了转学手续后去了趟商场，母亲赵利云又给她买了很多东西。

衣服，鞋子，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大城市的护肤品，满满当当，把后备箱都塞满了。

“不用不用，下着雨呢，你赶紧进去，爸爸妈妈来拿就好。”

方南栀没转头就走，趁着赵利云没注意，挤到边上抱走了一叠书。

赵利云：“这孩子……那么多呢，重不重啊？”

“不重。”方南栀闷声应着，走到门前，费力伸出一根食指，生疏地解了门锁。

这是她住到这栋漂亮大别墅的第五天，指纹是昨天刚录的。在老家她没有见过这种门，这还是她第一次自己去解锁。

此刻看到门“滴”得一声打开，依旧觉得新奇。

家里请的阿姨已经在做晚饭了，赵利云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进了厨房。

今天家里要请隔壁邻居来吃饭，这事方才在车上赵利云已经跟方南栀说过了。

“整理一下明天去学校用的书，新买的衣服稍微理一下就行，等会黄阿姨他们来了，你早点下来。”

“嗯。”方南栀抱着今天在学校领到的书，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放好后又折下来，跟爸爸一起把买的服饰袋子拎上去。

新买的衣服又摆了一床，方南栀垂眸看了会，请呼了一口气。

这些衣服颜色各异，米白，淡蓝，浅粉……不久前赵利云兴高采烈地给她买下了这些少女心十足的服饰。

但实际上，她从前不太穿这些颜色的衣服。

她只爱穿黑色。

因为黑色不会那么清晰地暴露她的身型，不会勒出讨人厌的拜拜肉，不会完整地勾勒出不纤细的大腿。

虽自觉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可黑色让她有安全感。

但她没有跟赵利云说这些。因为她不想刚来就让妈妈觉得自己很挑剔，也不想灭了她对自己的热情。

方南栀轻抿着唇，小心仔细地把衣服往衣柜里挂。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接起来，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了了，新学校好不好？你好不好啊。”

了了是她的小名，而手机那边，是她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奶奶。

小时候家里穷，父母外出打工，她是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从记事起，她就一直生活在内陆一个小镇上，幼儿园，小学，初中……她全都是在那里度过。

印象中，爸爸妈妈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短短几天，又匆匆忙忙地走。

年幼时她总期待父母回家过年的那几天，但后来实在因为接触少，再怎么期待重逢也渐渐生分了。

不过，她还是爱爸爸妈妈的，也从来没有因此怪过他们。

因为她知道，一切都是不得已，他们在外也很难，得赚钱，得生计，没办法带着需要上学的她。

奶奶常说，一切都会好的。

方南栀很相信，所以她一直努力地学习，她想考一个好学校，以后找一个好工作，减轻家庭的负担。

但让她和奶奶都没想到的是，这个“会好的”来得那么快，也那么突然。

生活在一年前发生了一个巨大转变。

向来会买点彩票的父亲，在那年被幸运眷顾，中了一个超级大奖。

那是一串他们难以想象的数字，也直接扭转了一家人的命运。

她跟爷爷奶奶在老家住的房子很快被推翻，修建成一个大宅子，有很多衣物和生活用品被爸爸妈妈寄了回来。

他们在小镇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好很好，大家都在艳羡。

原本，那时父母就准备把她从小镇接到杭城来上学，但因为当时她处于关键的初三，中考在即，就想着之后再说。

后来要选择高中了，又发现户口是个大问题，杭城公立学校并不收取外省学生，爸爸方稷辗转周旋，用钱找了许多路子，才终于给女儿拿到了一所离家近的优质私立高中的名额。

因为中间花费了太多时间，可以确定入学的时候高一已经开学一个月了，好在，奶奶为了以防万一，让她在老家高一先读着，进度也不算拉下。

“新学校很好，特别大，那个操场比我们那的整个学校都大……奶奶，我挺好的。你呢，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

奶奶在那边笑着说，“我好得很，药都有吃，放心吧。”

“嗯，那就好。妈妈说，我放假可以回来看你。”

奶奶立刻道：“才刚去没几天你就想着回来呢，好好读书啊，别想太多别的。”

短短一年时间，从穷到富。

几天时间，从小小的乡镇到繁华的大都市。

太快了。

快到方南栀来不及适应，午夜梦回，她常常觉得一切不可思议。这几天到了这也觉得这里格外陌生，于是总是想念奶奶。

“……我知道了。”

“你爸妈呢？”

方南栀：“楼下，妈妈说今天请邻居阿姨家来吃饭，她正在做菜……你想跟他们说话么？”

“不说了，他们忙。了了，你好好的就行。”

“嗯。”

“挂了啊。”

“奶奶……”

嘟嘟——

手机传来忙音，奶奶也没听清她后面要说什么，老人家电话总挂得迅速。

方南栀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句有点小矫情的“我想你”咽了回去。

下楼时，赵利云还在厨房做她的拿手菜。

没几分钟，隔壁的黄阿姨就来了。

黄阿姨叫黄语柔，从爸妈口中，方南栀得知隔壁邻居是很不得了的家庭。跟他们突然的“跨阶层”不同，他们家几代下来都是有钱人，家里经营的产业很庞大。

她妈妈赵利云和黄语柔相识也是一场意外，当时刚搬来不久，走在小区路上时赵利云偶尔发现前面晕倒了一个人，她是个热心肠，见此赶忙打了120，后来又跟着医生一起把人送了过去，在医院走廊等到她家属过来才悄然离开。

后来，赵利云才得知，那天她送到医院的人是自己隔壁的邻居。邻居黄语柔心脏不太好，在外散步的时候突然犯病，晕倒了。

黄语柔因为赵利云捡回了一条命，两人又住得这么近，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来了啊，请进请进，拖鞋在这呢。”赵利云从厨房里出来，热情招待黄语柔进门。

方南栀站在一旁，低声问了句好。

黄语柔递了个袋子过来：“了了，这个书包是送给你的，明天就去新学校上课了，阿姨祝你在学校能过得开心。”

方南栀没敢接，看向了赵利云。

赵利云忙道：“你也太客气了，怎么还给小孩买东西，多不好意思。”

黄语柔说：“你别不好意思，我给了了买的。了了，接着，不拿阿姨可不高兴了。”

最终，那个袋子还是交到了方南栀手上。

应该是个价值不菲的双肩包，她不认识什么牌子，可是她能感觉到，因为它的袋子看起来就很漂亮。

跟黄阿姨一样。

黄阿姨约莫四十出头，可她看起来跟三十岁一样。她跟她妈妈赵利云不同，赵利云是苦尽甘来，而她是养尊处优着过来的。

虽养尊处优，但她却很和善，不会居高临下，也一点没有盛气临人的感觉。

“怎么就你一个人，孩子们呢？”坐到客厅后，赵利云问。

“在家里墨迹呢，刚才我喊半天了，两小的说游戏没结束，结束了马上来。大的刚从外头回来，换身衣服就来。哎，我家一个个可没省心的，还是了了好，又可爱又听话。”

“哪有啊，你那三个孩子也很乖啊。”

……

两人坐着聊了很久，方南栀坐在一旁，安静地待着。

餐厅那边，阿姨还在往外端菜。

“说了半天，这几个孩子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黄语柔觉得不好意思，来人家家里吃饭还搞迟到这一出，起身打算去叫人。

“没事没事，饭菜不是还没好吗。不然这样，让了了去。”赵利云转头看向状况外的方南栀，温和道，“了了，你去隔壁叫一下人。”

突然被点名的方南栀从自己的世界抽离，抬起眸来。

“那也行。”黄语柔道，“正好以后几个孩子都是同学，还是邻居。了了刚来不久，多熟悉熟悉好。”

“对对对。”赵利云鼓励道，“了了，去吧。”

别墅独门独院，两家相距也不过一条马路。

外头还在下小雨，雾蒙蒙的，方南栀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也忘了带伞，不过这点小雨她不太在乎，反正很近。

她心里因为别的原因在过度紧张。

前两天，她已经在家门口偶遇过黄阿姨的三个孩子了，当时黄阿姨还介绍说，长子叫许源赫，比她大两岁在郡华实验读高三。剩余两个是一对龙凤胎，跟她同龄，是郡华高一生。

她不太知道怎么和同龄人相处，而且，还是玉一般的漂亮人。

现在突然让她一个人去招呼仨，她很无措。

走到他们家院子后，方南栀推门进去了。踩上几节阶梯，站在了大门口。

她深吸了口气，心里默默想了想措辞。

“请问，你们忙完了吗，我妈妈叫你们过去吃饭了。”

好奇怪……

说不定他们不记得她是谁，毕竟上次也就是匆匆一面。

方南栀皱了眉头，还是先自我介绍吧。

“你好，我是隔壁的方南栀，饭做好了，你们可以过来吃了。”

嗯……黄阿姨已经交待过了，那她这么说他们肯定都能明白。

方南栀抬起手，准备按门铃，然而指头迟迟放不上去。

很奇怪，这种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事，到她身上就成了天大的难事。

又犹豫了几十秒后，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可就在她要按到门铃的时候，门突然自己往里开了。

准确地来说，是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方南栀微怔，立刻放下了手，脑子里快速过了几遍要说的话。

然而在看到门里站着的人时，那些话却一下子卡回了喉咙里。

来杭城几天了，方南栀一直觉得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房子、马路、学校、商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富丽堂皇，跟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完全是两个样子。

她迷糊又忐忑地度过了这几天，在看到眼前的人时，心里那种不切实际又落寞的感觉好像达到了顶峰。

这个城市，连生活着的人都要这么好看吗。

眼前的人并不是黄阿姨孩子中的任何一个。

他穿着郡华实验的校服，黑裤子，黑白相间的外套，右胸口是郡华的学校logo。

身型颀长，眉眼清俊，因背着屋里的光，脸颊轮廓被夜色完美勾勒，瞳眸显得格外得深。

垂眸望过来时，她看到他浓长的睫毛，还有眼底微微的诧异。

“你找谁？”他显然没想到门口还站着一个陌生人。

方南栀心口突得一跳，眼神快速从他身上撤开，习惯性垂了眸。

不是许源赫，也不是那对龙凤胎，那他是……

“我，我是来叫他们吃饭的，你是谁。”问完后觉得很不礼貌，方南栀又赶紧补充道，“我找这家的人，我是隔壁的……他们今晚要在我家吃饭，我妈和黄阿姨让我过来叫。”

眼前的人停顿片刻，明白过来了，说：“那你稍等，他们马上要下来了。”

垂着眸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感觉他是看着她说话的。也能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略低沉，也清朗，格外好听。

平凡甚至自我感知不美观的外表在遇到漂亮的皮囊时，轻易羞耻、难耐、自卑。

她无法像很多明媚活泼女生，这个时候能惊艳地凑上前去结识，她只想马上缩回自己的壳里。

方南栀耳根发热。

她有点想走。

“外面有点冷，你还是进来等吧。”他开了口。

方南栀立刻摇头：“不了不了，不然你帮忙告诉一声……我就先回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使唤”别人的，但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

她攥紧了手，赶紧转身往阶梯下走。

但没想到的是，雨中的阶梯有些滑，她走得慌乱导致一步没踩实，砰得一声，直接坐在了阶梯上！

并不疼。

但声音太响了。

那一瞬间，方南栀觉得自己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