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天的清晨一点儿也不“清”：天空阴沉沉地连成一片，一如舞台上的大幕布——可惜是灰色的幕布——让人看着就觉得浑身乏力、懒怠起床。12月26日，星期一。我用手指在日历上把今天圈出一个无形的圈，一边哼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一边整理着书桌，突然瞟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忍不住想着这艺术果然是高于生活的：想想这太阳还没照、花儿还没笑，我就不得不去“上学校”，于是就有些气闷；然而再一想小鸟从不曾夸我“早早早”、我也没能“天天不迟到”，因而又有些气短。这么想着想着就已经整理完毕，我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意外地发现今早老妈居然没有起床给我做“爱心早餐”，而她那紧闭的房门就像一张显眼的告示：“小兔崽子别来惹我！你老妈我还在生气！”我一撇嘴，深知老妈这回的生气与我昨天的“任性”有关。今年的圣诞节正好在周日，班委便想趁着圣诞、在大家毕业之前组织一个 “难忘的最后的外出活动”。无巧不成书，老爸老妈也打算在周日带着我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乔迁新居的宴会。我实在不想错过这“最后一次的班级活动”，于是瞒着爸妈一大早就出了门，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出发去海边。这任性带来的可怕后果就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看见爸妈的身影。我估摸他们还在生气，这会子再去闹着老妈给我做早餐，少不得又是一通思想教育，罢了，还是赶紧去学校，待会儿饿了再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啃吧。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爸妈的房门，用听起来最乖巧的声音说道：“老爸老妈，我去上学啦！”没有任何回应。我不认为爸妈还在睡觉所以没听到我说话——至少老妈肯定是醒着的，她不过是故意装作没听到我说话罢了。老妈每回都这样。只要她真的生我的气了、觉得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了，她就故意无视我，对我的话恍若未闻，也不跟我说话，将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我跟她认错为止。而悲伤的是我每每都被她这招制服，不出半天就跑去向她认错，各种撒娇粘人，缠得她扑哧一笑后冰释前嫌、继续相亲相爱。 因此林越也常常说我没骨气没立场。我通常不跟他计较，只有在他还不识相地得寸进尺说我奴颜媚骨时才会奋起反击，故意用不经意的口吻说着残酷的话：“咱俩情况不一样，我爱我妈妈。”林越每次都被我这句“情况不一样”堵得哑口无言。可怕的是我这招实在太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每次看见那些从林越眼里渐渐溢出的不可名状的悲伤，我总会在感受到胜利带来的短暂快感后陷入满满的惭愧内疚之中。于是我马上又会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林越乖，没事、没事的！咱俩这么熟，我妈妈就是你妈妈啦！”

（二）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林越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五岁的时候就认识林越了。那时候的林越不很爱讲话，大概也是因为在家里父母成天都在争吵，哪有时间听他讲话。后来好不容易他的父母愿意听他说话了，他却只是拼着自己的拼图，事不关己一般淡淡地说：“你们什么时候离婚。”林叔叔和前任林阿姨“和平分手”的那年，我们七岁。再后来林叔叔娶回了现在的林阿姨，林越奇迹般地多了很多话。可惜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么解释吧，以前班上的女生评价林越时大多是说他冰山面瘫，后来她们改称他为无耻毒舌。我一点也不为他的改变而感到奇怪：如果家里有个“阿姨”天天陪着我贫嘴练口才，我估计自己会比林越的毒舌还要更无耻一点。然而这也可见林越对父母的离异、父亲的二婚并不是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耿耿于怀的。这十年来，林越对他的继母一直都采取和我一样的叫法——“阿姨”。还记得那回我们一家人去林越家做客。我好不容易顶着第二天被林越鄙视嘲笑的压力、拿出最乖巧顺从的微笑对着这位林阿姨打招呼。也是赶巧，林越这时正好从厨房里出来：“阿姨，爸问你那龙井放哪了？”这位林阿姨的笑容立时僵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似讽非讽：“瞧瞧，我们家阿越原来是随了小默的礼打招呼的。”气氛登时不好了。然而林越的无耻毒舌功力几乎同步爆发出来——只见他轻松自然地挽过老妈的手，笑得一脸春风：“言姨，这么说我能叫您妈妈吗？”——我终于从林越身上深刻地认识到言语的杀伤力该有多大。 每个女孩儿心底大概都会有个关于青梅竹马的甜蜜幻想。可几乎每位青梅在说起自己的竹马的时侯都会人比黄花瘦、欲语泪先流，于是最后只能哭着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他不可能是什么天使”。这点我深有感触。小学时我疯狂地迷恋上了《名侦探柯南》，每每都被新一小兰、平次和叶那青梅竹马的感情所感动。就在某天晚饭时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有一个竹马的愿望，而老妈只是一脸平静地夹着菜，理所当然地说道：“林越不就是么。”我顿觉冷汗涔涔，知道真相的我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拒绝与林越一同玩耍。直到有天他拿着我最爱的冰淇淋来诱惑我，我经过三秒的深思熟虑后痛快地咬着冰淇淋跟着他玩拼图去了。经此一事，我终于勉强承认了林越的竹马身份。谁知道后来林越听说了这段故事后，非但没有山呼万岁谢主隆恩，居然还幽幽然地问我：“你又是如何确定自己的青梅身份的？难道这么久以来咱俩不是以竹马竹马的形式相处的么？”这话听得我心里一时郁结难纾，觉得再无法与他愉快玩耍。“唉。”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严重跑偏，这才回过神来敲了敲爸妈的房门：“老爸老妈，我去上学啦！”

（三）冬天的晨读活似一堆梦游者的梦呓，咿咿呀呀地一如小和尚念经。其实自己究竟读了些什么自己也没有什么印象，总之是读完了。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同学们马上就倒在桌子上睡觉。我相信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一直睡到下一节上课。我难得的没有什么倦意，可看着林越空空的座位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想起昨天的事，我虽然有些羞赧，但更多的还是生气——林越就是个小气鬼！没担当！哼！再也不要理他了！我用力地甩头，仿佛这么做就可以把不好的记忆都给甩出去，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扭过头小心地戳了戳身边正趴在桌上睡觉的同桌君君的手臂：“阿君，别睡了，咱们聊会儿天好么？阿君？”君君兀自把头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好似睡死过去一般一动不动，根本不搭理我。我瘪了瘪嘴，心里既郁闷又失落，可转念一想：君君这模样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这么一想，我马上又戳了戳前桌大熊的后背：“大熊大熊，君君怎么了呀？是不是生病了呀？”然而平时最话唠的大熊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对着书发呆，完全将我当成空气。我觉得，这安静而可怕的氛围简直诡异到不可理解。这压抑的气氛怂恿我爆发，终于，从刚刚一直积攒着的郁闷成功转变为愤怒。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也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冲着两人就是一声怒吼：“喂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呀？！”  “嘭！”——书本撞击讲台发出的巨大声响几乎在同时告诉我：生气的人并不只有我。我循声望去，正看见班主任怒气冲天地站在讲台旁边，大声斥道：“就说了快高考了就忍一忍、别再出去闹腾了，你们非得去！现在好了吧！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像什么样！你们还有没有一个高三学生的样子了！”说罢，他环视一周，似乎还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恨不得一步踏出一个大坑似的走出教室。看见班主任的瞬间，我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怒吼实在是很失态，这会儿又被班主任那一眼瞥得心底发冷。可再一看，在班主任的轰炸下，同学们竟还能勇敢地保持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的不可思议已然发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有一种深深的不安感疯狂袭来，忍不住有些着急，又提高音量提醒道：“大家都怎么了？快打起精神呀！快看班主任都生气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越来越没有底气。我发现，即使我这样着急这样瞎嚷嚷，也没有人理我，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他们有的依然打着瞌睡，比如君君；有的依然对着书本却半天也不翻页，比如大熊；有的趴在桌上小声地和同伴说着话，有的在草稿纸上信手涂鸦……而我，孤零零地站着。像是被世界遗弃，像是在旁观别人的世界。“你们难道，听不到我说话么。”我的声音虚浮无力，话刚出口就消散在风里，再难觅得丝毫踪迹。我看着四周，觉得好难过。

（四）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一个透明却密闭的平行时空：你看着世界在身边经过，你听着时间在耳旁嘀嗒，你遇见人们或亲切或淡漠的脸，你大声地喊着：“嘿！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可是没有人听见，人们好像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没有精力再去在乎你的歇斯底里。于是你又有些失落，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别做矫情的事。”然后你的眼泪猝不及防，簌簌滑落。 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节数学课。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不知疲倦地讲着解析几何和数列在高考中相爱相杀的故事，身边的君君带着一脸难以摆脱的疲倦、撑着脑袋边打哈欠边看练习册，大熊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转过头来吐槽数学老师那一身格子衣服简直是标准的理工男装备。我知道现在就算我泪流满面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但还是好面子地迅速伸手抹去眼泪，使劲儿埋着头装作在做题。我忍不住又想起林越，想起他那些因为被忽略而过度沉默的年月。我突然想知道小时候没有人陪着他说话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知道他当时那样被忽略被遗忘是怎么忍下来的。可此时——我找不到他，我只能看着他空空的座位，脑子里一声声回响着他昨天说的话。 他说：“我妈明天要结婚了，女人穿婚纱好像都很好看，我要是我爸就得悔死。不过听说新郎对她很好，可有钱了，比我爸强多了。”他说：“但我不能再联系她了，她会是别人的妈妈。”然后他对我笑，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鼻子一酸，眼泪就又想掉下来，我急忙眨了眨眼睛缓和一下情绪，小心地做了个深呼吸来平复一下心情。而台上的数学老师环视教室一周后，好像也终于发现了我的走神、同学们的没精神，他闷闷地暂停了自己的演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看着同学们的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教室里一下沉默得几欲令人窒息。我直觉这宁静背后又将有暴风雨来临，一下紧张得只能屏息观察教室里的动态，生怕一不留神又将自己推向更难受的境地。良久，我听见数学老师沉沉的声音：“我知道，大家今天的心情都不好。” 他顿了一顿，长长的叹息牵引出我心底强烈的不祥预感，“可是孩子们，老师觉得，所谓的愧疚所谓的怀念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很多事情，大家比老师更清楚不是吗？好好想想吧，如果言默还在……”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只能错愕地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眼泪趁着我分神的机会在脸上放肆纵横——我不懂，什么叫做，如果言默还在。明明我就在这里，可是老师说，如果。如果没有如果，那么我，是不是已经不在。“恐慌”“震惊”已不足以形容此刻我混乱的心情，脑子里就像有细针穿过：这细针刺得我头疼，却又将脑海中一些破碎的记忆一点点串起。而那些关于昨天的、所谓真相终于像拼图一样渐渐拼凑起来，在脑海里还原后清晰展现。

（五）冬天的暖阳总能给人以感动，空气中弥漫着海的味道。虽然说起来容易引起诸多“忘本”“崇洋”之类的论战，但年轻人对圣诞节的重视程度也确实不亚于许多传统节日。落在周末的圣诞节，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次班级外出，这一系列的定语都注定了这次出行的难忘。公车刚刚到站，一群年轻人就咋咋呼呼地蹦达下车、冲向大海。班委们到底比较冷静，带着几个比较文静的女生开始忙活着准备一会儿烧烤用的东西；一群小伙子年轻气盛，早早就褪了上衣到海里去“征服”大自然；我和君君也早就激动难耐，一到目的地便到处窜来窜去地玩闹、拍照，一直闹到将近饭点才回到烧烤区稍作休息。一切都是这么欢快自然，将林越的反常衬得越发明显：从出发开始，林越就一直都是那副兴致不高的模样，这会儿居然还呆在烧烤区里“听候差遣”——我真心怀疑他在高中的最后这段日子里找到了“忧郁小受云备胎”这一新的定位。班长估计也看出了“无耻毒舌男”的异常，竟狠心地让我去打探消息，还美名其曰“给大伙儿买饮料”。于是我身负重任地走上了“关怀好友”的悲壮道路，快步跟上他走上了由沙滩通向陆地的阶梯。周末的海边公路果然比较热闹，车子川流不息，成为大海“四季长青”魅力的见证。穿过公路就到达居民区，海产市场里热热闹闹地散发海的热情气味。林越一路无言，我也跟着不敢说话，偶尔跟在他身后，偶尔走到他身旁，自个儿跟自个儿玩。一直走到红灯前，林越才终于开口：“言默。”我抬头看他，等他自己把话说完。他呼出一口气，看着前方的斑马线：“我妈明天要结婚了，” 这突然的消息让我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更控制不住惊讶地目不转睛看着他，安静地继续等他的后文，“女人穿婚纱好像都很好看，我要是我爸非得悔死不可。”他又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我，用力地笑了笑：“不过听说新郎对她很好，可有钱了，比我爸强多了。”“但我不能再联系她了，她会是别人的妈妈。”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眼里的晶莹液体终于落下。“林越……”我手足无措，只能安静地看着他——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也一直都能感受到，林越心里依然存有对父母复合的希望。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反应过来后在口袋里搜出纸巾小心地递给他，自己又盯着地板默了一默。然后，我说：“林越，我们在一起吧。”我的声音淡然得就像在说“我妈让你今晚到我家吃饭”。直到发现林越正惊讶地看着我，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于是转身面向他一边僵硬笑着，一边又不自觉地慢慢往后退拉大和他的距离：“别乱想啊！我的意思是……额……我是想说，这样……这样我妈妈就是你妈妈了嘛。”我已经紧张得语无伦次，只好狠下心转身就开跑。 “吱……咿……”刺耳的刹车声音总能让人心烦意乱。“言默！”林越怒吼着向我奔来。我小心地摸了摸身后渐渐漫来的红色液体，努力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机动车，周身的疼痛逼得我总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潜意识却总在命令自己不能闭上眼睛——如果现在闭上眼睛，好像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吧。但我实在太疼了，已经疼到觉得头晕目眩，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我又开始安慰自己：睡着了，应该就听不到林越骂我、拒绝我了吧。“林越啊，我想睡一下……啊呀，我晕血啊……”然后，我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六）从回忆的场景中走出时，我已经置身于一个除了黑暗一无所有的空间，浑身乏力，不知所措，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开始试图阻止身体的消逝，努力把自己抱紧，但我终于无力地发现：过去的事情就像被篆在石碑上的历史，哪怕刻错一个字都已经无可挽回。风儿习习起，白云叠叠飞，人死好似长江水，一去永不回。我已经，死了。哪怕已经死去的事实连自己也忘记了，我也已经不在了。纵使有再多的遗憾，我也已经，回不去了。我想起爸妈，想起林越，想起君君、大熊……我想起很多很多需要做的、想要做的事情：我想跟爸妈道歉，想再窝在妈妈怀里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不犯同样的错误；我想用力地抱一抱君君，想向老师同学们说出感谢的话语；我想再咬着冰淇淋和林越玩拼图，夸夸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好竹马……可是我，都做不到了。多可惜。他们都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

林越番外：时间确实是个伟大而自私的魔术师，它的魔法总能令你叹服，总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忘记那些——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还好命运是个淘气却体贴的孩子，它总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你蓦然记起——原来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然后，你会觉得心里有些释然，释然中又带着一些难过。 土耳其的黄昏热烈如火，霞光灼灼映得人眼睛泛红、心头发颤。极盛的晚霞几乎吞噬了一切，山丘、树木、热气球都只余下一个黑影，像烈火燃过后留下的灰烬。林越就在这样的景色里，突然想起言默，突然无厘头地想起那天她窝在沙发里刷微博，一边啃着冰淇淋一边问他：“喂林越，问你哦，在‘我喜欢你’里加字，加什么最伤人？”他放下手中的遥控器，探过脑袋去看她正在看的微博：“什么破问题这么无聊。”这其实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言默经常都是看到什么问题就随口说来问问他。但现在突然又想起来这件小事，林越觉得这就有了一定的特殊意义。于是他看着天空看着热气球，开始纵容思绪跑得更远，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当时并没有给她答案的问题。——我本来可以喜欢你，言默。这大概就是于我而言，最伤人的更改。 是的，本来可以喜欢，本来可以在一起。无论言默如何定义她与林越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对那些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故事的歆羡也确实让林越确信：万一将来一定要找一个人在一起，那这个人就将是言默。言默曾经跟他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没有理由地想和对方在一起。”然而林越的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想和对方在一起”，不如说是“觉得应该和对方在一起”。而且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和言默在一起的理由，他可以想出很多很多：言默是他最熟悉的同龄异性，言默的习性喜好与他的并没有什么冲突，言默清楚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言默可以完美适应沉默的他和毒舌的他，言默在旁边的时候他感觉很自然很放松……林越自己也知道，对言默，比起说是喜欢，毋宁说是习惯。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这么长，他可以用一生去喜欢言默，去让言默喜欢自己。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他本来是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 常常能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如果能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么两个人无论分隔多远多久，都还会再见面。但林越和言默已经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于是几乎理所应当的，林越也早就记不清第一次见到言默的场景。只是模糊觉得，似乎从自己有了记忆开始，她就跟在自己身边。如果生命到此为止，那么生命里有一大半都有言默。他记得每次放学回家，言默都会在家门口停下，回头问他：“林越，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他记得每个暑假自家的冰箱里总会囤一些冰淇淋，言默会大摇大摆地晃进他的房间边吃冰淇淋边看《名侦探柯南》。他记得过年的时候言默总会拿着几个空红包塞在他手里，装模作样地要他“别客气”。他记得每个假期的最后几天总会跟言默比赛写作业，可一旦他写得比较快她就会耍赖、要他停笔等她。他记得高一文理分科时，他刚刚填完分科意愿，言默就抢过表格，没心没肺地在下一栏里写上“同上”。他记得研究高考志愿时，他每说出一个理想院校言默就会跟上一句“我也是”。他记得无聊的时候会和言默一起对着世界地图侃大山，听她说有多么向往土耳其的如火黄昏、阿尔卑斯的皑皑白雪和澳大利亚的碧海蓝天……他记得高三那年，母亲给他打来电话，通知自己的婚讯的同时也告诉他“以后尽量少联系吧，免得夫家不高兴”，挂上电话，言默的＊信息及时抵达：“我妈问你要不要过来吃饭”。他记得班级出游那天，他将母亲的婚讯告诉言默，然后言默说：“林越，我们在一起吧。” 曾经有一个人让你对未来有所期待，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林越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他觉得这说的就是言默。她给他光亮，给他希望，却忘了给他永恒。——那个又狠心又没良心的少女，上一秒还说要和他在一起，下一秒就离他而去；上一秒还在他身边呼吸，下一秒就倒在血泊里。 言默出事，说起来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具体物象早就像海滩上写过的字，被海水冲刷抹平，被海风拭去无痕。偏偏想起来时，难受的感觉依然清新如昨，像冬天里的大海，海水冰凉彻骨却又保持流动，水流湍湍，一如四年前他扑上去抱住言默时感受到的，从她身体中汨汨流出的血液。“林越啊，我想睡一下……啊呀，我晕血啊……”——这是言默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后的记忆就更加零碎，只记得有言叔的含泪隐忍，有言姨的呼天抢地，有同学们震惊又恐惧的哭泣，有老师干枯而单薄的安慰，甚至有父亲难得的柔情父爱，有母亲流着眼泪问他：“儿啊，你一定很辛苦吧？儿啊……” 后来的后来，放学路上不再有言默，漫长的暑假寒假不再有言默，堆着作业的书桌边不再有言默……曾经每一张来自童年的照片，都有言默的身影；曾经每一本青春残留的草稿本，都有言默的涂鸦；曾经每一首藏在耳机里的歌曲，都有言默的情绪；曾经每一幅成功完成的拼图，都有言默的喋喋不休；曾经每一年的生日祝福，都有言默的独一无二……可是现在的他，身边没有言默了。 于是他也只好这样一个人走过了回家的路，一个人踏进了大学的校门，一个人畅游了澳大利亚的海洋，一个人拍摄了阿尔卑斯的雪景，一个人抵达了土耳其的黄昏。只是偶尔也会做一个很悲伤的梦。梦见言默。梦见她在金色的沙滩上沿着海岸线奔跑，梦见她正向他跑来，梦见她无忧无虑地放声笑着，梦见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然后他醒过来，觉得好孤独。真的。好孤独。好孤独。

后记：才女林徽因曾说：“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存着的，继续着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变恨，惘惘地却勇敢地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热烈的穿插。” 人活着的时候常常会好奇，想知道死去的时候会怎么样，会变成什么，会到哪里去。而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死亡的真实面貌。可惜这些事情，死去的人也没有机会告诉活着的人了。然而自己也觉得：所谓死亡，大概就是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惆怅罢。最后，介绍一下灵感的来源吧：林徽因《病中杂诗之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调向窗外，落日将近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亘古至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