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铺的光明 东部战线岌岌可危，列宁格勒就快要沦为第二个君士坦丁堡了。 我和谢尔盖不得不遵从他爸爸的安排赶早往东边去。 东边有什么呢。那太远了，除了破晓时候打在覆盖了雪的山丘上的霞光，我从未接触过其他什么来自东方的实质。 我所能知道的是，叶卡捷琳堡和新西伯利亚都不足够平静，我们需要穿过西西伯利亚平原，到达足够远东的伊尔库茨克，安歌拉河——但愿谢尔盖外祖母的家能更加靠近贝加尔湖。 它是苏联的眼睛，整个地球大陆上最深邃的眼睛。 我说不出来这种感情的发始，但谢尔盖的外祖母曾用一系列关于美好与谧静的故事将它们传递于我。我很好地接收了，并从此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执念，或者说，情怀。 这也许会是个不错的假日——我这样雀跃着，当然只是因为彼时我少不更事，对于一切的暗波涌动几乎毫不知情。 而谢尔盖显然比我清明多了。尽管他只是长我三岁。 他最近对我的态度愈发暴躁了，我好像能理解他，但又不是很理解。 “你是个活在仙境里的小姑娘。”这是他上个星期以来对我说过的最温和调皮的话，那时他甚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而其他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严厉而激烈的。 我想我只是稍微有点沉迷于对生活的美丽构想罢了。他却说我是个天生过激的理想大同拥戴者。 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美梦，为什么要扯上立场呢？ 我和他自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起最奇怪的战争爆发了。在去往伊尔库茨克的漫长路途上，正逢夜长昼少。 莫洛佐夫叔叔尽管不至于精力不济，但也无暇顾及我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了。他的青黑的眼圈已经十分突兀，而上一次看到他柔和地抿起的嘴角几乎成了一个世纪以前的记忆。 谢尔盖试图冷落我，而我也示威式地一路横眉冷对。这不太好，我们之间的气氛糟糕到无法共享一袋野莓干面包，或者一片难得的格外生辉的星域。 在几天几夜的煎熬之后，我们坐在了谢尔盖外祖母家的舒适炉火边，已经拂掉了身上的雪籽。莫洛佐夫叔叔告别了我们，下一次见到他，也许就是一个能够听到鹅尔枥卷蛾蚕食榉木响动的明朗日子。 而谢尔盖阴沉地打断了我的构想——“希望我能再一次见到四肢完好的莫洛佐夫先生。不，只要还能够见到他们。他和爸爸。”他的语气让我有些悲伤。 我只是有些懵懂，并非全然天真。 南天大三角已经爬上了伊尔库茨克的顶天。这个时节，列宁格勒往往已经开始飘雪。 伊尔库兹克却温和晴朗得多。你甚至可以指望极光的突然降临。 只有约莫两公里的路程。外祖母答应我们独自去贝加尔湖畔，她是一位心宽的可爱老人，从不像那几位先生一样草木皆兵。 我难以压抑心中的狂喜。事实上我感到谢尔盖也终于开始回到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是旷野，晨曦，螺旋的星轨，广袤陆地中央流动的蓝色裂隙，或者仅仅是这个名字？ 贝加尔湖。 诗人们总是从自然中得到慰藉。我坚持认为他们是从旷野里自己生长出来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勇气和野性。而我只是个敏感的孩子——十四岁的孩子，我可能直到八九十岁还自称是个孩子。我不能接受男孩们的教育，成不了诗人，因而只能是个永远的孩子—— 到这里应该打住了。 距离来到贝加尔湖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谢尔盖似乎在近岸捕到了几条灰绿背雅罗鱼。他丰盛了我们的午餐，在野外技能这一点上他总是像个称职的哥哥。 睡意让我昏昏沉沉，但我应该是醒了的。距离更远的东方升起第一抹微光不知还有多久。渔火无声地卖弄爪牙，一面烘烤着星斗，一面翻搅着湖面。我徒然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焦虑。 前面几天不分昼夜的行程让我的时间有些颠倒。我醒转了，为什么世界还在酣睡？ 我想叫醒谢尔盖，他是我目前能够感知到的唯一热源和生命力。 很多时候我想不起来谢尔盖的好。可他实实在在是一个好人，和他的爸爸，还有莫洛佐夫叔叔和外祖母一样的好人。与我类似的孩子大多去了福利院，而我显然是个幸运的意外。 普遍意义上，我对他还算喜欢，只是除了他常常嫌弃我的长不大的头脑。 你不能排斥美好的梦境，那会让你的生活失去盼头，我曾对他说。 我一直等待着一道极光将我的胡思乱想打断。而当黎明划开天幕，终于打断我的，却是谢尔盖失去意识的低声嘶嚎。 我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醒过来。 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不必说。我还能够说服自己情绪高涨起来，但他的不安由内而外层层叠叠，好比套娃一样。 “你看，你只是稍微放松了下来，那些糟糕的预设就再次袭击了你的思维。”我很担忧，如果他不能减少一些负面情绪，我们来这儿的意义也就削减了一半。 这里是贝加尔湖，我们的长辈们希望我们暂时安稳地栖居的地方。它宽容的深蓝满含平息的力量。 它应该将不安吸纳，而将希望孵化。 光线均匀地铺展过来，我背着光，而谢尔盖面朝正东。 他大概不愿意让我承担同样的恐惧，但我认为他偶尔也需要一点软弱的剖白。 “我看见纳粹破防了列宁格勒。”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讥诮，我知道那不是朝向我的。 “可是在纳粹德国佬打过来的最后，你睁开了眼睛，你看见了奶油色的朝曦。”我突然能够理解他的忧怖，于是咧出了一个很像是一些小甜心女孩会常常挂着的笑容，并寄望于它所具有的单薄安慰作用。 “是的，我还看到了你，”谢尔盖汗涔涔地，像是一棵阳光下刚刚摆脱霜降压制的禾草，他稍显迟疑地，轻快地接下去，“我的，我们的——玫瑰色脸庞朝气蓬勃的小姑娘。” 我是家庭教师的孩子。还是个亚美尼亚人，尽管我有个俄罗斯名字作为掩饰。谢尔盖说，柳德米拉，你是上帝的馈赠，我最亲爱的小妹妹。 我原谅他和他的悲观主义。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叫你谢廖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