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除了追求更高的棋技还能有什么，这样的专注专心，从一而终，是他的一生一世，是他的豪言壮语，是他的意气风发。即使，这一条路并非那么单纯。他少年学棋，被人嘲笑朽木难雕、愚钝不堪。他咬牙，磨齿。发誓定要出人头地，将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踩在足下。一 风起时家中清贫，没有足够的银钱供他拜师学艺。他听闻盛都山上有不出世的高人，于是一路不辞艰苦风餐露宿，不远万里前往盛都。路上盘缠用尽，他去做了搬运工，小小的身躯被压得直不起腰。总算积攒了足够的银钱。他再次上路。一路走，一路修行棋艺。他常常出没在乡间茶馆、酒肆，听人谈论，但凡有棋艺高手，他必定前去讨教。有时遇到了好的棋局，甚至会枯坐一夜思考其中玄妙。他一心分作俩，指使两手互搏，一坐便是一日光景。一次，寒风交加，雨雪刺骨，他被迫夜宿山林。夜阑人静时只闻风雪簌簌。他蜷缩在一棵古树旁，破败的棉絮被吹得直叫唤。却是寒意逼人，他冷得睡不着，对周遭事物的触感越发清晰。倏忽间，仿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攫住了他，他猛地一震，缓缓睁开眼睛。不远处，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狼正幽幽地盯着他。九死一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一个好心的猎人在第二天一早救了他一命。坐在温暖的篝火旁，他攥紧拳头，内心狠狠地告诉自己，此生必不再受饥寒之苦，必要站在巅峰，傲视群雄。二 云涌间受得百般磨折，他终于得拜名师，扬名天下。自此，小小的草庐门庭若市，他由一开始的拘谨慢慢变得和众人谈笑自如，举手间皆是大家风范。一个风清月朗的日子，一顶软轿停在了草庐的门前，从里面走下一个步态轻浮面无白须的男子，他停在草庐前，抬起头看了看草庐上的题字。“无名居”。男子轻声一笑，负手门前。“吴总管——”男子抬臂制止了随从的询问，亲自敲开了门。第二日，一道圣旨下来，他成了皇室客卿。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美人在怀，不知今夕何夕。他有些醉醺醺，转着手中的酒杯思绪翻飞。多年夙愿终得达成，真是快哉快哉。几年间，他的官职升了又升，美人娶了又娶，房屋扩了又扩，真是顺如流水。慢慢地，棋友的邀约他一点点推辞，不是大官员邀请品茶，便是佳公子相约游湖；渐渐地，他不再整夜坐在屋中研究棋艺，不再手谈挚友，畅游棋海。他只是不停地吟风弄月、赋词说愁。两年后，他不再碰棋。三 黑云压城一天，一个青衣少年前来挑战，看到少年意气风发志存高远的模样，他心下嗤笑。可是，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知为何，他答应了少年棋战茶馆的邀约。出发前，妻子为他整理衣衫，他皱着眉，将妻子一顿臭骂，鸡蛋里挑骨头。他的妻子是朝中大臣的女儿，知书达理，当时一心倾慕于他的绝然风姿，他却几乎从未曾将她看在眼里。可此刻，他心中甚是烦躁，忍不住斥责，可是心里却是想着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有何能耐？茶馆里人头攒动，久闻棋师大名，奈何棋师高不可攀，向来不与常人交往，可今日不知为何应了一无名少年的邀约。他听着人群议论纷纷，目不斜视地走向了少年所在的桌子。少年落第一子，他眉头一跳，仿若看到当年那个莽撞的幼童。少年落第二子，他轻提起一口气。少年落第十子，他呼出那口气，不由想起那年雨中斗狼的情景。棋子落完，他却好似过了一生，浑身水迹滚滚。少年一句“承让”，扬长而去。他微微笑着，感慨后生可畏。人群有些骚动，但还是用尊敬的眼光看着他。他低头，看着危机四伏的棋局，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他努力保持身躯挺直，如来时一般默然而去。刚入家门，只听“扑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下人的惊呼。他，彻底失败了。四 城已摧他大病了一场，昏昏欲睡间看到人影晃动，交谈声吵得他几欲跃起，可是他浑身无力。往日喜他爱他的美人们也不知所踪。他孤零零地躺在榻上，乏人问津。终于，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滴答的漏雨声唤醒了他的思绪？这是哪里？妻子何在？管家何在？有人朝窗户里投石子，他躲闪不及被砸到脑袋，一摸，一手鲜血，以及半撮白发。他愣住。是梦吗？旧友前来寻他，带来了几盒点心，看到点心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饿。他吞咽过快，呛到了肺，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泪水糊了他满脸，旧友在一边轻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又是一个人，他知道，妻子在他的枕边放了和离书，美人们都和管家跑了，这些年他奔波攒下的钱财足够他们享尽繁华。儿子被外祖接回，此生不会与他相见。往日的喧嚣好似黄粱美梦，风一吹，就散了。他只身出了屋子，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大街，小孩子围在他身边转，他伸手挥了挥，眼前却是阵阵昏暗。“叮”的一声，一枚铜钱滚到了自己脚下，他抬头，锦衣华服的公子睥睨着他，他使劲回忆，隐约记起当年是被他狠狠打败的那人；他低头，铜钱已被一双黑靴碾在脚下，华服公子恣意地笑着。“你也有今天！真是因果报应！哈哈哈……”他没有再抬头，踉跄着离开。冷风一吹，一方棋盘出现在他眼前，他露出了久违了笑颜。五 终始这便是他一生所求，求得了半生浮华，求得了半生束缚，所得不过一生孤寂，到头来妻离子散，困死梦中。人生匆匆不过数载，何不扬鞭策马，纵享如风自由？一切如浮云，一切若尘埃，待年华逝去，可剩下几何？便让它们消散梦中，待酒醒，待酒醒，收拾旧行囊，脚踏黄土地，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