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的时候到了。  雨刚停，天空有点灰蒙蒙，被雨洗过的小路像一条淋湿的毛毯。  这段穿过三分之一校园的路，一段弯曲，一段笔直。笔直的一段路自两栋教学楼的包围中冲出，经过操场，在操场的尽头处开始变的弯曲。而弯曲的一段，则可以直达六中的南门。这两段路的共同之处，便是路边都生长着一棵棵整齐排列的枫树，稍外面，有一片顺着小路青翠的草地，远处是一块一块的红色玫瑰花园。  毛毯上的一切应该是美丽的。路旁的枫树，上面有鱼鳞般的枫叶，枫叶上还残留着雨水，雨水慢慢凝聚成水滴，或许这时路上恰巧有经过没有打伞的人，水滴会俏皮的钻进那人的脖子里，让经常躲避在伞下的他感受一下六月的雨。  几乎每次下雨，六中的小路都是如此景色。小路并不小，小路只是同学们的爱称，他靠近教学楼，一些低楼层的同学会趁下课的空隙，到路上走一走，缓解一下疲劳。  雨后的空气是最清新的。它有着泥土的味道，草的味道，草上露珠的味道。杨唱极其喜欢这种空气。他觉得，雨带来了万物的复苏，洗刷了天地的污秽，充满着灵气，而雨后的空气，应当是最精粹的东西，接触的多了，人便会有灵气。  有人说，画要看神韵，画鸟要有人的神，画花要有少女的神。  而灵气这东西，便是神韵。至少杨唱这样认为。  他还认为，自己以前是有灵气的，不过随着年龄的长大，那种东西逐渐消失了。  杨唱出生在农村，父母虽然都是农民，但家境却勉强好一点。这个村子，面积不是很大，村人却有约一万人。村北傍山，其村名也是由山名而来。山高百米，底部与村庄接壤，高度稍高一些是黄黄的村民种农作物的土地，中部有一些绿色，有茂密沿着山坡生长的草。山顶是最壮观的，裸露长一两米的巨石夹杂着高高挺拔的松树，人能在石头上面蹦来蹦去，林间也有一些小动物，红色的有美丽花纹的山鸡，灰色的兔子。小时候这里曾经是杨唱的乐园之一。若站在山顶向下望，可以看到村南临河池群。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的河塘，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像反射太阳光的镜子。河塘是八十年代开始挖的，里面有村民喂养的鱼，两块池塘间会空出土地，专门来种蔬菜。如果面积大一些，会种上玉米等粮食。池塘的景色也是不错的。那里会有捕鱼的白鸟，腿很长可以站在水中的那种，村民栽了树，但是这些树品种单一，却但在夏天为待着池塘边的人们提供了一丝阴凉。池边有许多野花，白色的，紫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等等。这里又是杨唱小时候玩耍之地。他会看花，看池中游来游去的鱼，不远处干活的父母，远方青青的山。不知不觉，小杨唱似乎被青山绿水所陶冶了，一举一动间，有了所谓的灵气。大概是因为接触山水多了吧。  可那仅仅在过去罢了。杨唱年龄越来越大，走出了那个村庄。山与水，也逐渐淡出了记忆。杨唱的父母结婚时，赶上实施计划生育，所以杨唱的父母只有杨唱一个孩子。在父母的眼中，杨唱是不同寻常的，若要换个陌生人来看，杨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上身常穿一件灰色T恤，下身一件短牛仔，放到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但杨唱有优点，例如，他不骂人，懂得尊重别人，真诚待人，性情温和，这几点倒让他在班里有不错的口碑。  杨唱是一家人的希望。家中无后门可走，唯一家族中有些出息的人，便是便是远在南方当兵因为品行与做事都不错成团长的表哥。杨唱的爷爷比较热爱国家，他希望杨唱去当兵，这并没有想靠杨唱那个当团长的表哥的意图，但是杨唱不想去，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心中也不清楚。杨唱的爷爷没有强迫。因此，全家人的希望放在了杨唱要考取的大学之上。  六中是县里一所重要的高中，它不但学习上有较大的建树，环境做的也非常好。校园里的大部分地方都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六中的高三分尖子班和普通班。杨唱在普通班。杨唱的成绩不是很突出，二本是没有问题，如果要追求更高，考上重点名牌，怕是有些难度。  所幸杨唱虽不聪明，但还是属于比较努力的那种人。每天起早贪黑，挑灯夜读，不知疲倦。  可总会有一些事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上心头。  每个人都有心事。有的人选择敞开心扉，有的人选择默默逃避，等一次意料之中，就像将谷粒藏在仓库，酿成美酒或者腐烂成酸水。  相遇是前世三百次的回眸，这是杨唱最喜欢的一句话。                                 二  雨还没有停。  一年前的小路，看起来和一年后没有什么不同。枫树的位置也相同，甚至靠着操场的那几棵。  小路虽由水泥修建，但人来人往，时间久了，路面免不了会出现一个一个的小坑。小坑凹凸不平，有大有小，但都会存雨水。雨下的大了，大部分的雨水顺着地势，流入排水沟，而少部分的水则会留在水坑之中，等待天气变得炎热，雨水到这时可以摇身一变，变成蒸汽，偷偷溜走。  最美的还是大雨减弱的时候。雨已经变小，开始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又滴答滴答。有序无序落在地上。如果落到水坑中，一个个水泡泡生成，有的转瞬破裂，有的存在几秒，便告别这个陌生的世界。清新的雨气，青翠的草与树，小路弯弯曲曲，犹如梦境。  杨唱走在路上，撑把伞。  未停的雨滴，打在杨唱的伞上，蓬蓬蓬蓬，像极了打鼓的声音。而这鼓声又是富有韵律的，如同有人刻意在敲。此时，杨唱仿佛成为了音乐家，欣赏起平平仄仄的鼓声来。  走着走着，已到小路尽头。路边的高大枫树消失了，被一片一片的花园所代替。花园里的花，大多数还是红色粉红色的杨唱也叫不上名字的玫瑰。六中的环境在市里很出名，学校会雇佣一些工人来打理花花草草。杨唱前几天就见过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园丁，拿着打理花草的大剪子，修剪一些“秃头树”。秃头树是杨唱自己给一种树起的名字，那种树树干歪曲，树枝在树顶弯曲向下，所以树的中部有细细的泡沫般柔软的小叶子，树顶则是只有一个隆起的小灰球，离远了看，像一个秃了头的人。  平时玫瑰开的很好。园丁也经常来打理。可今日经逢骤雨，有些花的花瓣被风吹落了，零零散散躺了一地。但这并没有显得十分凄清，反倒增了情致。又花上几滴雨水或安安静静，静静做一个圆球，如雪山上的少女；或动，自花瓣表面张力的束缚中挣脱，顺着花茎，顺着淡青色的花刺，落到地面，缓慢或迅速。  南门守门的大爷，收起了天热时挡阳的大伞，躲进了屋里，点枝烟，享受着一天的闲暇。平日在门外卖煎饼果子的小贩，也不见了踪影，门外校园外的世界，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的人眼睛花了。见到了南门，杨唱意识到回教室的时间到了，转过身，走向教学楼。  雨气氤氲，远处高高的教学楼顶萦绕一圈白雾。  但雨似乎有点开始紧了，鼓声变成了彭彭彭彭，急促了一些。扇形的伞，将杨唱包裹的严严实实。  杨唱背后穿来声音。两股不同的彭彭声。不一会，侧身而过的瞬间，杨唱看到一双穿淡绿色鞋子的脚。  蓝色牛仔裤，乳白色T恤，一件棕色的外套。  但有一部分身影遮住了，杨唱只看到一把粉红色的伞。   匆匆过去了，杨唱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面容。不过他相信，总会见面的。   那个女生给他一种朦胧的感觉，但又像雨一般，充满灵气。   那么一霎，两人就相离。杨唱不知道那女孩，是否也像她一样，偷偷猜测着他。但是，杨唱认为，他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一次偶遇是让人开心的。包括已知和未知。但未知显然更好些，不相识完全陌生的人，要有多大的缘分，才能在人海之中，相遇。偶遇也是痛苦的，有些事情，比如记忆，总是会丢失的，总是会再也回不去。  小时候炊烟升起，泛着金波的晚霞和两张头发未白熟悉的脸庞，是杨唱一辈子也回不去的时光。  所以这一切只能活在回忆中。 有时候，杨唱有一种错觉，小路与故乡的山水，那么相似。                               三  当天晚上。  由于下了雨，一些路面潮湿有水，学校决定晚上不上晚自习。走读生回家，住校生回宿舍学习。  这个决定是傍晚级部下达的，而到晚上，乌云散去了，晴空一片。  月亮在天上像个银盘，映的半边天都是银子。  风极轻极清，透过窗，漫步进屋中。  六中的宿舍楼，有六层。杨唱住在第三层。屋子是六人间，舍友也是极其好的，晚上的几个小时，他们并没有虚度，拿着厚厚的书本，认真学习。但杨唱是个例外，他伏在桌上，眼看着试题，心却飞走。  杨唱还在想白日的事。那个背影。  他在猜她的班级，猜她是哪里人。她想她的样子，想她是如何面容。 小小的种子萌芽了，杨唱在幻想，下一次的遇见，是什么时候。  舍友并没有发现杨唱有什么异常。关了灯，不一会，他们都睡着了，呼吸声此起彼伏。  清冷的月光混着凉风，像洒了一地的寒霜。  安静的小屋，有些寂静。杨唱翻来覆去，睡不着。  淡淡的花香变得有些浓。  宿舍楼的后面，即杨唱宿舍窗下的地方，几年前曾种了块紫罗兰，旁边，零零散散种各种各样的花。夜晚是花们最兴奋的时候，静谧的气氛可以让花苞舒服的开放，月光给它们着衣，而它们又乐意散发自己的芬芳，这样，人们在梦中都会闻到花香。  白日时的背影，又渐渐清晰了。  白天的下的雨被天地忘掉，远方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车辆驶过马路的踏踏声。  小路亮闪闪，安静反射着月光，像个趴着睡觉的孩子。  很快，杨唱又见到了那个雨中的女孩。 这大概是杨唱意想不到的。偶遇的对象，竟然和自己在同一样班级。杨唱认出她来，非常容易。她还穿着昨天的白色T恤，棕色外套已经脱了，剪着标准的学生头，背影娇小，像小了几岁的初中生。脸杨唱看不到，但即便看到，那又如何。杨唱的交友准则，不是看脸的，这可能与一部分男生的观念不同。  第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男的，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比较滑稽。刚进班，一些人笑了起来，老师似乎习惯了这种笑声，摆摆手，拿出了课本，开始上课。  英语无非就是背那些单词。有的调皮的男同学，已经开起小差，和座位前后的人说话，一时间，班里喧闹极了。  杨唱在第六排，稍微靠后，她在第二排，靠前，这种距离是说不上话的，但即便靠在一起，杨唱也不会去说话，相信她也不会，此刻，无论班中多么嘈杂，安安静静学习的还是她。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拉长，她的形象慢慢丰满起来。静静的学习，很少说话，很少笑。  杨唱也很少说话。 高二就这样过去了。在同一个班一年，雨中的记忆逐渐淡忘，剩下的是她的脸和背影，灵气也算不上的，因为她和杨唱差不多性格，估计她的记忆中也有山和水的影子。但不管如何，这是过去的了，高三要来了，上课不经意间会看她的杨唱，平静的如一片湖。  高三没有了高二的闲情，很不幸的，杨唱与她分开了，仅仅是一个楼层的距离。不过却隔着一个世纪。他很少见她了，一些莫名的情感，竟变的强烈。但也就那样了，高三的日子，还是过去了，只不过，杨唱始终会去小路转转。                                 四  离开的时候到了。  雨刚停。  这是杨唱最后一次走过小路了。走过三年的小路，在即将离开的心情中，变得熟悉与陌生。  包括记忆里的那座山，那片河。  童年的记忆始终是一个梦。山上的树，长的高大又挺拔，还是在那个山顶的位置，河里的鱼，游来游去，水被夕阳染上一层透明的昏黄，眯起眼睛来看有一种异常的美丽。少年的记忆也会是一个梦的。一群人，一个班，一段时光。起早贪黑不算什么，真的，理想的大学或许也不算什么，真的；但心里的羁绊，是永远除了考试回味不尽的味道。  高考的那天，又下起了雨。所幸雨不大，润湿了地面，天气变得凉爽。  同学们乘了校车去临近的学校考试，考试完后做了校车回校。回校举行了毕业典礼。在毕业典礼上，平日满脸严肃的级部主任竟然微笑不已，朝着面前的同学打招呼；平时不常见的校长，胸前别着朵大红花，拿了几页的演讲稿。不过学生很少要准备听校长的演讲，主席台下面的人群像沸腾的开水，各科老师来到同学们的身旁，与学生握手道别，有的泪点低的女生，禁不住哭了起来，可并没有人在笑，听到哭声的人都眼圈微红。  一年的高三，也就是那样，咬咬牙，便过去了，有的人可能感觉充实奋斗，有的可能感觉平淡无味。最后的一天，不算太长。  互相留相片是毕业的一种纪念方式。人们回去向关系好的朋友要一寸二寸的素颜照片，回来夹到书本中。来年会翻出书来看一看，说明没有忘记曾经的朋友。  也会有人喊一两个好友，沿着小路走走，看看街道，爬爬教学楼，收藏一片新鲜的枫叶，当做书签。有人私下带了手机，拍影留念。有的人直接拉起情侣的手，走出校园。  离别的气息很浓，但这次却很少有女生哭出来了，因为大家明白，那只是一场苍白的挣扎罢了。  这一幕，是三年前想到的，是三年内时光无数次憧憬，却又在到来时又极不情愿的。不过人生的故事永远是不可预料的，和极想又极讨厌的情节。  杨唱忘不了那些带给他简单快乐的特定地点与时空。他在农村长大，不经意间变流露出农村人的气息。当他走出农村，开始与外界人接轨，才突然发现农村是有一些愚顽与优秀的品质。不善于适应外界变化的杨唱只好循着老套，那些童年。  这也使他养成了隐忍不发的性格。或者说，在陌生人与女孩面前，他是不喜欢说话的，他会做出几个特定的动作，比如抱手或低头看脚下，用这些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  所以杨唱与不相识的异性很难沟通。他不愿主动说话，内心封闭，不去追求陌生的一切。他的心有点腼腆，有农村人特有的老实微笑。  杨唱仿佛知道她的一些信息了。她的名字，她住在哪个镇，她喜欢甜食还是酸事。这些都是杨唱两年来无意中听到的，虽然她对他一无所知，也不会分心去关注他，只是在同学口中得知他比较好，但他像保护宝藏一样保护记忆着这些信息。  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每天的晚饭时间。下午下了课，跑去食堂卖面条的地方，因为那里会遇到她。杨唱可以假装和她的闺蜜聊天，偷偷用余光喵一下她，她侧面的样子真的很美，美到每次看到他都会心脏一紧。但听旁人说 她不漂亮，甚至几个顽皮的同学，还嘲笑过她的身材。  然而，就这样了吧。两个人始终是陌生的，一无所知。 杨唱平时学习累了便去小路走走，一面发呆，一面看花看草。枫树的叶子绿了又黄，轻轻随风落到地上，令人好惆怅。  她的理想他是知道的，热心的她想当个医生。杨唱的理想职业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时杨唱耳边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去和她一起吧，一起，即使没有可能，但也要试一试。杨唱纠结。到了那个时候，杨唱的选择是什么？杨唱自己也不知道，但该来的总会来的。  杨唱在毕业典礼上看到她了。校长正在主席台上讲话，她穿行在各班的队伍，灵动的像一条鱼。杨唱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有句话，憋了好久。脚却挪不动步子，看着她慢慢走远。  就这样了吧。她的背影消失了，和一年前初见她时一样，灵气如她，雨也如她。自校长念完稿，他没再见过她。  杨唱有点失望，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可杨唱自己也懂得，即使她来到他的面前，目光灼灼看着他，他除了手足无措，就是脸红。两年的情感，在这一刻悄悄消失了。  杨唱不甘心。没有了她，他还是有小路的。雨刚停，他放下伞，走了几个来回。  景色一如昨天。  其实，杨唱来这小路，因为固执相信一件事。  可那件事，遥远如同童年的山，永不回来。  学生基本都散尽了，回家了，三个月长的假期在等着他们。时间似乎也不早了，夕阳微斜，天气有点寒冷，一把鞠红残照。  真的要离开了。小路旁的花都艳艳丽丽，眼角有些泪滴。  杨唱在小路徘徊了许久，一年前存下的粮食，终于酿出了苦涩的味道。她是知道心思的。  该走了吧。小路。再见。   留下一些回忆，一条路，那个她。童年和灵气应该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