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别前一晚，他为我整理我去往大学的行李。从棉被到牙刷，从帽子到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时钟一晃眼就指到了凌晨一点。

“应该好了。明天一早就走吧？”他努力睁大他被皱纹掩盖的眼睛看着我。时间不早了，他显然也是困了，紧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他的脸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皱成一团，像一朵盛开的花。

“是。”我回答他。这是他问的第四遍，亦是我答的第四遍。

他伸出皱巴巴干瘦的右手扶着桌子慢慢走到门边，他站了很久，本就蹒跚的脚步更加缓慢。在出门前，用那伤痕纵横的右手扶住门框，左脚都已经跨出去了，又慢慢收回来，转身对我说：“记住，不要回头”

他说完了就这样站着，直到我郑重地点头他才又转身离开。

这句话是他给我说的第多少遍，我不记得了。

二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小镇去往县城火车站的公车上，时间很早，是这一路车的最早一班，人本应当最少，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先上车的我站在公车后方，他慢慢走上公车，投币站定后，用他那闭眼就看不见眼在哪里的沧桑的眼睛环视一周，就安静地站在公车前面。他的脸面向窗外，我一直看着他，别人也一直看着他。我知道。谁不好奇一个穿着陈旧不合身的旷工服的干瘦老头呢？

不过半分钟，他对面的一个男人就站了起来，走到旁边站定，对他说：“大爷，您坐。”

他也不推脱，又把自己的一张老脸笑得皱成一团，感激地对那个让位的男人说了几声“谢谢”。我知道他会坐的。

下车时，我拉着很大的行李箱，背着很大的行李包，手上提着一个行李袋，举步维艰，但我从下车后就不曾回头，即使我知道，我走得再快或再慢，他都在后面，跟着我，看着我，小心翼翼又满含辛酸。

三
在学校，我认真履行我给他的承诺，努力地学习。我也会利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时间去做各种＊赚钱，同学们在玩乐的时候我在学习，或者为＊奔忙在路上。我热心解答同学们提出的各种学科问题，却每每在他们好奇问我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时沉默不语。

我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求学已经有两年了，我不曾归家。但我想家。

当我＊的钱足够维持我下一学年的学费以及生活费时，我站在火车站大门前，紧紧抓住装在裤兜里钱，直愣愣地站着，任来往行人打量，直至有火车站的保安来驱赶。

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画面，我突然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无论我的决定如何，也不管我的这个决定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我都已经做了决定，让一切无法更改，成为了定数。

下火车站上拥挤的公车，突然忆起两年前他送我去火车站途中做过的这路公车的场景。两年未归，公车从里到外都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宽敞明亮，更加光鲜亮丽。我更加思念以前的公车了。

两年了，城市飞速发展，几乎一天一个样，但是这种远离大城市的小镇的转变实在不大。

四
走在小镇的路上，已是晚饭时间的小镇很安静，路上看不见行走的人，尚还开着的几家店铺的老板也去了里屋吃饭，不在柜台前站着了。我就在这个时候在一个垃圾池旁看见他的。

他正用他干瘦的五指去翻捡各种垃圾袋，分门别类地处理好，把可以换钱的有用的东西装在肮脏的编织袋里,然后又将一片狼藉的的垃圾池清理收拾干净，继而弯下腰去把那个编织袋背在背上，手上拿着笤帚。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了我，站直了身子看着我。没多一会儿，他什么话也没说，背着那个口袋径自走开了。

我没有跟着他，转身去了某家未关的鲜肉铺买了些肉，特别让老板用机器把肉打成肉沫儿，然后才回家。
五

再次回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内心感慨万千。

时间很晚了，我在床边的柜子上找到锅然后熬了一锅肉粥，因为他的牙口不太好。

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晾晒他换下的衣服，衣服上面有很多一直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渍，洗了很久才洗干净。因为他的眼神不好。

他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是套矿工服，是很多年前的。他老了，现在又瘦又不高，穿在他身上有点滑稽。

他坐下喝粥，吸溜出一串相声，为这原本安静至极的二十平米房间带来一点突兀，让这空气中突然有了生活气息。

晚上和他一起挤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他侧躺睡着了，只盖了棉被的一角，睡得几乎贴住墙壁。

我的手无意识地在棉被中握了握，手掌很容易就握成了拳，空空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六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饭，我拿了剪刀帮他理发。我没回来的两年他都是自己拿剪刀剪的，毫无发型可言，而且在头皮上有许多被剪刀戳伤的血痂，旧的未消，新的又生。他的头发都白了。

那不规整的白发在我用心地一番修剪下终于有了得体的模样。我才放下剪刀，他就站起来慢慢走向床边，不多一会儿就带出了我昨天回家时带回的小行李袋，拎给我拿着然后又返回床边，拿了厚厚一沓用布包好的东西塞给我，微用力推我出门，紧接着落了锁。就站在门口看着我。

以往他都是不会那么急的催我离开的，不知道为何今天他很反常，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我一直看着他，终于决定启程，转身离开。不曾想，他第一次在我离开的时候叫住我，我转身的时候内心是很感到很惊奇的，因为十多年来，他一直叮嘱我不要回头。

我见他一步一步走向我，走得很慢，但他很有耐心，我亦是。他现在才及我肩膀的高度，他站得离我很近，看着我，却不开口。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我是俯视他的，但是，实际上，他亦是我仰望了十多年的人，直到现在。

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干裂的嘴唇嚅动，最后才用他沙哑的嗓子说：“乖儿，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

他重复说了两遍，让我莫名地有些沉重。

我坐上回程的火车，内心既庆幸又悲伤。本以为未告知他就回去定是要被他啰嗦几句的，但没有。悲伤是来自于内心那点莫名的不安。他更加苍老了。

七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都有第六感，但察觉到那种异样感觉的来源是在三个月后，我连续两个月都没有收到他给我汇的生活费。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免得他担心，也没有用他寄给我的汇款，因为我是我在异乡知道他安危的唯一方式。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冲进火车站，买了回去的最近时间的火车票，即使是只能在火车上站着，即使是两天。

我从未想过他那么快就离开我了，而且如此突然。

我飞奔回家的时候，开门发现房间空无一人。从门口一看，那房间一览无遗，完全不可能藏得住一个人。我还在安慰自己他只是出门去捡废品了，但是那安安安静地躺在门边的扫帚和簸箕在嘲笑着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我还愣神的时候，邻居走过来“好心”地告诉我，他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实在对她那种看热闹的冷嘲热讽的话语听不下去，第一次没有礼貌地跨进房间大力地关上。

关上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房门，那个“好心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一直在门外回响，说我是多管闲事。

八
在这个小镇，没人认识他和我，我们都是异乡人。我因为求学和躲避闲言碎语和他来到这里邻居都以为我是他的亲戚，偶尔来看看他。穿得衣服很一般但是还算得体，礼貌待人看着就像个学生。他们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他，但是对我还算客气，还“夸赞”我人好，不像某些没良心的人看不起自己的穷亲戚，他听了还对别人的话表示很赞同，眼睛里的骄傲怎么也掩饰不了。

我常常在心里笑他傻，假如我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个人一样只是骗他供养我长大，然后在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这些善心给予的从来都不是真正需要这善良的人，他会多么失望。但是，我庆幸的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从未将他对我的好嗤之以鼻，我从未觉得他对我的好是理所应当。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但是我也知道这世上对一个瞎了一只眼睛又瘸了一条腿，整日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闻味道的人即使没有鄙夷但是也会下意识地躲避。我没有对这些躲开他的人进行精神上的控诉，他们只是不知道他的过去，没有看见他的好。

九
他不是娘胎里带来的缺陷，他也曾风貌正茂，他也曾是个身体强壮四肢健全的人。

他年轻时在人烟稀少的山里的煤矿工作，做虽然危险系数高但是收入高的工作。如果顺利的话，他会结婚，生子，然后过好属于他的平平淡的一生。即使他当时父母已不在，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如果按照他给自己规划的人生按部就班地走，那么即使他这一生即使不会腰缠万贯，但也不会穷困潦倒。一切都是如果，可惜只是如果，因为噩梦发生的时候，谁也无法料到。

进入矿洞时，为了给别人照明，一行人他走在最末。行至途中矿洞忽然发生了坍塌，在混乱中，他在只容许一人之行的隧道中慌忙回跑，边跑边指挥别人。跑过黑漆漆的矿洞洞口，直到一行人在离矿洞很远的地方站定，那震耳欲聋的倒塌声还在耳边回响。

他是这一队矿工的头儿，清点人数时才发现那原本走在最前面的矿工不见了。他清楚那个人是谁，那是一个独自抚育一个女儿的离异父亲。他应该去看看。

或许真的是天意，他们跑出来没多久那倒塌声就停下了，除了每个人劫后余生的喘息声，周围一片寂静。

没犹豫多久，他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那父亲的女儿叫他“叔叔”的声音。他迅速冲进矿洞，把别人突然反应过来的劝阻声留在了身后。

进去没多久就看到了被矿石砸伤但仍在往洞口爬的那位父亲。那位父亲看见他的时候，眼里突然就盛满了泪水。他赶紧上前扶起那位父亲，却没有想到那个父亲只是将手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竟引发了第二次坍塌，那石壁是因坍塌后形成的新墙壁，尚不平稳。真的印证了“危险一触即发”这句话。他赶紧抱扶着那位父亲奋力往外跑，但是，临近洞口时，那坍塌的落石铺天盖地而来，很快他就没有了意识。

幸运的是，他和那位父亲都均有命在。不幸的是，那位父亲截了一条腿，而他，除了两条手臂动了手术外，瘸了一条腿，还瞎了一只眼睛。

矿上的老板来看望他并给了他一大笔钱，但他深感无望，对未来没有了期盼。他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也真的有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终是没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十
他是在车站的广告栏里看到的资助广告，是关于资助贫困大学生的小广告，资助人每个月资助一些钱给那些大学生，以此减轻学生的负担。现今看起来多么低劣的骗术，但那个时候的他却信了。并且按照那个地址按时汇钱过去，从来不曾拖延，连银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了。最开始因为他的模样以及他不爱说话的性子，工作人员都没有和他说过话，后来有人好奇他的风雨无阻就主动去问，然后才知道他那么准时地汇钱是接济贫困大学生，而且人很和善，大家这才对他印象大改观。

他对那个资助的学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他资助的学生几乎每个月都会寄信到那个银行，那一封封来自不知名地方的信宽慰了他的心。

他一直做着这件事，直到五年后有警察找到他告诉他，他是一个受害者，而且是一个最大的受害者。他一直资助的人并不是一个学生，那是一个诈骗团伙。那个团伙有人负责网络诈骗，有人负责广告诈骗。为了长期骗取受骗人的钱，他们也会有一定的稳定人心的办法，比如写信，找团伙里字写得“学生气”的人写信，内容是胡编乱造的，寄信地址也是伪造的。

有很多人都是很快发现自己被骗了就没有继续汇钱也没有去找过警察举报，但是他每每在看到那些暖人心的文字时就愿意继续去资助了。

他出庭指正了那些骗子的罪行，在问清是谁写的信后，在一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对那写给他数封信的骗子说了声谢谢，让那骗子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因为他的眼中的谢意是如此明显，他的眼神是如此真诚。

十一
据他说，我是他在街市路口看见的，他抱着尚在襁褓的我等在原地一天也不见有找我的人，去了警察局报警最后也是无疾而终。为了避免我被送往福利院，成为众多被遗弃的孩子中的一个，他向警察提出收养我，虽然他的本身条件不好，但是他做了很多努力，终于在做出一系列的保证好才同意。

他从不避讳这些经历，但他每每讲起这些的时候眼中的怜爱让我觉得他是在骗我。他让我学会坦然地面对这些经历，让我学会不为过去所累。我小时候叫他“爹”，后来被勒令不准叫，甚至有一回在大街上我叫了他一声，回去后第一次被他狠狠骂过之后，就听了他的话，再也没叫过。但是我打心底里尊敬他，打小就是，即使他从不帮我开家长会，从不和我并肩走在大街上。可能我的自立就这样而来。

他肯定从未想过抚养一个孩子是有多大的难处。当我上学了才发现需要很多钱，学费，生活费，住宿费，各种花费。他原本是在一个工厂做短工，就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作，工资自然就是不稳定的，而且可以说是廉价。因为从他本身的身体条件来看就只有很少的工厂会要他。但是，为了我，他去找了另外的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没有假期，但工资相对高些。我能做的，就是在放假回家时为他做好饭，为他烧好热水。

我从小学就住在学校了，那个时候的他就常常在后面叮嘱我“不要回头”，我那时尚小还不懂这句话里的含义，以为他每每在离别时让我不要回头，是为了不想看见我不舍离开的拖泥带水。渐渐长大才发现，他让我不要回头，不止是不想看见我不舍的眼泪，更不想让我看见他因不舍而湿润的眼眶，更是提醒我，要勇往直前，永远向前看，不要把过去的一切背负在身上，要自尊，要理智。所以，他阻止我叫他，尽力撇清与我的关系。他很矛盾，不是吗？一面让我不要把过去当成束缚，当成前进的阻力，一面又尽力装作和我无关。即使我的健康成长离不开他的关怀。我知道，他是怕他成为我的束缚，成为我前进路上的阻力。

他那么好，好到舍己为人，好到后半生都忘掉自己，为别人而活。渐渐地，都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舍己为人的事情了，而终有一天，他也会走出我的生命，但我确实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十二
我在他坟前跪了许久，手指一遍一遍地在黄土地上写“不要回头”，这不是我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但是这是我最不会忘记的一句话。我会记住这句话，不止是这句话，他所给予我的教诲我都会记住，并且带着这些教诲坚强地走下去。我不会忘记他，绝不会。

离别前，我艰难地站起身，腿早已麻木到几乎无法支撑身体，退了两步才站定。我站在他坟前深深地鞠躬。三次，每一次都在心里默念一次“谢谢”。

我转身离开，脚步从未停歇，我从未回头过。但我知道，我不是空手而归，我带着他给我的鼓励和教诲，这是他给予我的一辈子的东西。我也不将回头，因为他一直站在我的前面看着我，用那张布满皱纹的慈爱的脸，微笑地对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