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南行
第一章
夜很深了，在开春不久的北方，难得月亮也朦胧了，偶尔风和叶在轻声呢喃。周安凯背靠在那棵熟悉的老榆树下，浑身爬满阴影，只隐约看见他的手在前后移动着…
“难道他是贼？”一个五六岁穿着补丁衣服的男童瞪着树下的人，刻意压低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过小的衣服更显得他有些滑稽。
“不会吧…你看他的酒葫芦！是周大哥！不是贼！”原来月光不知何时清亮了，一个老旧的酒葫芦微微反着光。
不远处，另一棵树后的牛二与小坡默契地对望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疑惑。
“不如…我们过去问问吧？周大哥又不是坏人！”牛二有点兴奋，用力拍了一下小坡的肩，期盼小坡的肯定。沉默一会，小坡点点头。
“周大哥！你在这儿偷偷玩木刀啊？”牛二几乎是蹿到周安凯身边，带着满脸的崇拜。村里人都知道周大哥是赶走辽贼的大英雄！虽然平时话少些，可对人很好，还特别照顾独居的刘大娘。
“周大哥好。”小坡也小跑过来。
“嗯，这么晚还跑出来干啥？”周安凯手上动作不停，木刀业已成型，当兵多年的他早察觉到这俩小孩的存在。
“嘿嘿，我和小坡偷溜出来比谁胆大，开始还以为你是贼咧，要不是见着你的葫芦，我们还准备抓贼咧！”牛二一股脑全说出来，还不忘吹牛，连珠炮似的说不停，“周大哥你就给我们讲讲打辽贼的故事吧，我们可崇拜你的！”
“比胆大哇？以前我们也这样咧…”周安凯声音减低，后半句几乎听不清，右手动作忽然慢下来，“那就讲一个吧。”
牛二兴奋得直拍手。小坡倒是没说话，安静望着周大哥，不知为何他觉着今天周大哥有些反常，却也认真地听着故事。
第二章
自公元987年雍熙惨败后，辽不断南下侵宋，宋朝自攻转守，至此边境一线民不聊生。及至咸平元年，新皇帝励精图治，然战乱不断，十三州尚未收复，民心不稳。
此时莫州西北一村落，南面环山，山坡最高处一榆树上立二男童，一高一矮，年约十四五，正俯视前方烽烟处，耳边嘶鸣声、杀喊声不绝。倏尔，一男童正声道：“安子，咱去参军。”被唤男童一怔，抿了下唇，没做声。
高个儿气愤地跳下树，背对安子，双拳紧握着低吼：“辽贼欺人太甚！”
“兔子。”安子也跳下来。
“他们杀了我爹！还想抢我们的村子！”兔子猛然爆发。
安子不说话，望着那条正在吞噬生命的防线，心里五味杂陈。
“放心！我肯定保护你！”兔子红着眼向安子发誓。
两年后。
安子坐在坡上轮休，双眼放空。近来战事吃紧，一整夜巡逻没合眼。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瞬间全身肌肉紧绷、眼中迸射出杀气——一把纯色短木刀准确落入怀中，精致而锋利。
“我要走了，瀛洲。学机灵点，藏好，保命用，平常多说话，多笑，别老像个木头一样。”是兔子，对于安子这样的反应他早见怪不怪了，或者说大家都一样。
“好。”
“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吗？啊？”明知道安子是这样的性格，还是忍不住气得直跳脚。
“嗯。”
“……”
“活着回来，请你喝酒。”安子拇指轻抚着刀柄上的两个字说道。
“哼！喝趴你！”转身，故作轻松。
初夏的风从两个少年间溜过，不小心蹭掉了花瓣上的晶莹，转瞬即逝。
第三章
同年十二月寒夜。
“今年的雪好像比前两年大啊？”
“也不知道今年收成怎样，我老娘和妻儿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安木头，你说咱的这些破铜烂铁除了挖沟种树，连辽贼的马尾巴毛都削不下一根，这仗到底还要打多久？”
安子和老李在新濠沟附近巡逻，面向濠沟，背靠树林。老李是带安子的老手，在这边境上呆了不知有多久了，带安子这样十七八的新手再好不过。因着安子不爱说话，老李就唤他木头。安子每天听他念叨这些，既不嫌烦，偶尔也会回应几句：“杨六郎将军神勇无敌，星宿下凡，专克辽贼，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想起故地、故人，安子不禁嘴角上扬。
蓦地，耳边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像是马。“李叔，咱回去吧。”安子脚步一滞，心下不安。
“话是这么说——诶你早说嘛，今天这么冷估计辽贼也冻得不敢来。”李叔等不及的往回走。
“李叔小心！”安子猛然扑向老李，低声喝道。
“嗖——嗖！”两支羽箭毒蛇一般窜出来，一支死咬住老李的右手臂，另一支被闪过，箭头连带着一寸箭身插入土中，可见偷袭者箭术了得。
“该死！”老李拔出腰间佩刀，随即侧身隐入树阴中，“小子你没事吧？谢了。”
“没事，他们也是两个。”安子也摆出同样的架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树后二人屏住呼吸，身子都僵了，终于看见两骑戒备靠近的身影。在靠近老李的一瞬，老李一个侧滚，于一骑下，刀与身子水平，切口在马后腿处形成。动作一气呵成，简单有力。马受惊挣脱束缚奔往林深处，两骑兵背靠成防御姿态。
四人皆屏住呼吸，只有北风呼啸。
“咝。”一丝冷抽。
两骑同时攻向声源处，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刀光不断，配合默契，直将人逼向空地。那人堪堪避过要害而闪出阴影，踉跄几步面向安子停下，月光下面色苍白。
“李叔！”安子心里一紧！老李紧咬牙关，硬是生抗住一刀。只见他肩头俨然一道新伤，鲜血很快濡湿了棉衣，伤口不浅！忽然老李闪身一动，瞄准一骑攻去，身法灵动犀利，有如雄鹰捕兔。安子趁隙奔出，凌空一劈，刀声凛凛，与老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虽被敌人躲过，却也中敌肩，使其重伤！
霎时，四人进入混战。左劈右砍，上挥下扫，左躲右闪！竟不分上下！渐渐老李体力不支，加上失血过多，身形开始摇晃，另外三人都看在眼里。辽兵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上前虚攻老李，实则主攻安子，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招式密不透风！安子招架不住，眼看杀招落下！一把弯刀直冲面门！一道黑影闪至身前……
“哧——”是刀没入身体的声音。
“蠢木头，没看见光吗？回去报信啊！”
为什么？明明是听惯了的声音，为什么心好痛？
安子猩红的眼眶里泛着光。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直劈一骑脑袋，其势凛冽！那骑躲闪不过，抬臂举刀抵挡。谁料！弯刀应声而断，顿时血溅四方。
另一骑眼看同伴身死，微一晃神便举刀劈向安子后背。而安子手中破刀也毁，只能侧滚一躲。随即双腿一蹬，闪身跳到骑兵背上，勒住其脖颈。骑兵用力反手一拉，在安子背上拉出一道血痕。安子仿佛木头人一般不知疼痛。手上继续用力，额头青筋暴起。二人倒地滚作一团，骑兵骑在安子身上，双手扼住安子脖子，誓要置他于死地！
风好大，好冷，却感觉不到呼吸。
“揣好……保命用。”
“扑……”
骑兵缓缓倒下，月光下，胸膛处只有一截木刀柄。
马蹄声仿佛擂鼓一般迅速靠近……
安子不知怎样回到的营地，只知当晚杨将军带领他们取水泼洒城墙，第二天以冰墙防御辽兵攻城，并最终大胜辽兵，使其丢盔弃甲。
待到安子再醒时，李叔不见了，只有暗红色的一把木刀。众人都在欢庆胜利。他用冰雪清洗木刀，可怎么也抹不平刀身上的裂缝。风声送来阵阵欢歌。安子莫名一阵心慌，抬头望南。
“兔子。”
连营灯不辍，无人共此歌。
第四章
公元1004年春。
营地里，安子默默坐在一个角落休息。
“有人说定州、保州那边没抵抗就撤了是不是真的？皇上真的不管我们了吗？”
“我还听说瀛洲那边下死令抵抗，那个惨烈啊……”
“咱们到底能不能打赢啊，唉。”
安子心头一震，紧按住怀中残刀。
没曾想，三日后木刀还是断了。
“安子，你是想家了吗？”
“嗯？”抬手，满脸冰凉。
同年秋，辽太后萧绰、辽圣宗耶律隆绪亲率20万大军南下直逼澶州城下，东京乱作一团。宰相寇准极力主战并调集几十万大军南下至濮阳。不久，捷报传射杀辽军大将萧挞凛，同时宋真宗御驾亲征，宋军兵心大震，大胜辽兵，宋辽于十二月订澶渊之盟。自此，辽宋边境往来繁荣有序。
尾章
“然后呢！”牛二急冲冲地问。
“然后回家了。”
“兔子呢！他们是一起走的啊！”说话的竟是小坡。
“我……不知道。”
“小坡，这把刀送你吧。”周安凯将刀递给小坡。
“兔子是大伯吗？”小坡接过，哭了。
“他叫刘一平。”周安凯起身准备离开。末了，补一句：“别告诉你奶奶。”
牛二一旁恍然大悟，望了望周大哥，望了望小坡，顿声说：“我也不说。”
“嗯。”
“嗯。”
风从北到南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莫州西北的村里。
翌日，刘大娘坐自家门前喃喃：“今天是胜利两年的日子，一平咋还不回来？”
小坡想起那刀柄上“平安”二字，默默坐到她身旁：“奶奶，我陪您等。”